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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如鸷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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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不必多言。”冒顿很不客气地打断了父亲。

黑暗的天穹中隐隐泛起一丝幽蓝,匈奴人的最后一队骑兵,此刻已全数隐没在了北地郡连绵的山地中。头曼单于的计划是先继续向西南方向逃,然后借着这一带的复杂地形,渐渐迂回绕道折向西北,逃入月氏盘踞的大漠,此后再折向东北,逃回北河一带。目下看来,他们似乎暂时摆脱了秦人的追赶,却仍然不敢大意,继续压榨着自己坐骑仅存的体力,打算直到出了这片山地之后才稍稍喘息片刻。

前方地势终于重新平缓了起来,一片还算开阔的山谷满满展现在眼前,只要越过前面的三五处谷口,便是北地郡西陲的草原了。秦腾等大将没有在那里设下埋伏,因为他原本自信在方才的山地就足可将匈奴人全歼,也正因此,只要头曼单于越过那处谷口,纵然仍无法摆脱追击,却也可以很轻易地逃走了。

然而恰在此时,一声极尽痛苦的嘶鸣突然响起,头曼单于的坐骑口中猛地喷涌出汩汩鲜血,双膝一跪跌倒在地,将自己的主人狠狠摔了下来,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马队刚一停下,便接连有马匹不住倒下。被甩出几步外的头曼单于恨恨爬了起来,向着自己躺倒在地的坐骑蹒跚走去,冲着它的肚腹凶狠地踢了几脚,却仍是毫无反应,越来越多的鲜血不断地从战马的口鼻中流淌出来,它已被活活累死了。

这已是头曼的第三匹坐骑了。

“再来一匹!”头曼单于沮丧地吼道。

没有回答,他们已没有多余的战马了。

与此同时,所有的匈奴骑士早都和坐骑一样跌倒在地,或躺或坐分散在这片山塬之间,大口大口喘息着,不少人刚一趴下便昏死过去,不知是谁第一个啜泣起来,立刻引起了一片号啕,整个山塬登时便是哀鸿遍野。

“不许哭!”冒顿陡然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叫道,“想把秦人招来么?”

然而话音刚落,他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听到又一阵震颤,正在由远及近渐渐传来。

这震颤分明是马蹄声,可冒顿心下却是猛然一跳,他听出马蹄声中还混杂着一个巨大的脚步声,一路撤军以来,这声响他已很熟悉了。于是连忙愤然一声大吼:“准备迎敌!”

此时,大批秦军飞骑如一股股潮水涌来,分头堵住了这片谷地的四五个出口,而当先最开阔平缓的那处谷口,也赫然闪现出了阮翁仲那两丈有余的高大身影。

“匈奴人!我等虽被你一时甩掉,终是重又追上了!”黑暗的半空中传来了阮翁仲兴奋的大吼,雷鸣般轰隆隆回荡在谷中。

数日前奉李信之命,阮翁仲率领着五千轻骑追击冒顿和右贤王,先头几日一直死死咬在匈奴人身后,不断将他们向东北方驱赶,又不时截杀那些落单的士卒。冒顿和右贤王一则不清楚阮翁仲真实兵力到底几多;二则担心若与他缠战,李信大军会迅速赶上;三则也是想尽快与头曼单于会合,因而顾不上真正拼杀,只是全力逃亡,进入北地郡后因地势复杂,冒顿又着意多方示伪、迂回穿插,终是在救出头曼单于前甩掉了秦军。阮翁仲本就不识路,这支秦军也是自上郡调去的,同样对这带地势不熟,是故被匈奴人越落越远。眼见敌军没了踪影,几名千长都主张原地驻守,等李信大军赶来后再重新追赶,阮翁仲却是大急,力主先不要告诉陇西将军,不然我等都得挨罚。众人跟丢了匈奴人,本就大感颜面无光,听了这话都觉有理,于是没再报告李信,而是绕到了这片山地的西北边缘,他们都相信,如果冒顿还活着,必将从此突围。结果阴差阳错间,阮翁仲的这支秦军居然成了围堵匈奴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祭天金人,祭天金人!”眼见远处巨人的庞大阴影,匈奴人纷纷低声道,颤抖的嗓音中满是敬畏。

冒顿却没在意其他人的惊叹,而是向秦军扫去了一眼,恶狠狠道:“秦人不过数千,接连猛攻,当能突围!”

“战马,怕是跑不动了……”右贤王喘着粗气道。

“下马,步战!”

“也只能如此了!”头曼单于把牙咬得咯咯响。下马步战,匈奴人固然大落下风,却可使战马稍事歇息,战死者空出的坐骑还可用来轮换骑乘;再者他也大体看出,这几队秦军加起来也不过区区数千,又无秦腾伏兵那般的大型兵器,匈奴人目下虽士气低落又疲惫不堪,兵力却至少还有数万之多,便是步战,照旧打得过!

“秦军主力打不过,连这小小偏师也吃不掉么?”想到这里,他恨声一句。

尽管疲惫已极,匈奴人对秦人的仇恨仍被这句话挑动起来了。他们果然纷纷下马,拉着弓箭挥动着战刀短,分头向着秦人把守的几处谷口袭来,纵不能一雪前耻,至少也要狠狠出口恶气!

不想,匈奴人还是失算了。

“来得好!俺正要杀个痛快!”阮翁仲放声大笑,低下头冲着脚下的袍泽叫道,“长矛!全数递来!”

“一个百人队递矛!其余人掩护!”一旁的千长深知阮翁仲神力,大喊了一句。

“去找陇西将军,领主力过来!”另一名千长也叫道,一名骑士绝尘而去之际,其他秦人也迅速下马改做了步卒,最前三排士卒摆起矛阵,其余人则纷纷将长矛堆到了阮翁仲脚下。巨人见状大喜,两条粗长臂膀一伸一弯便抄起了一捆长矛,雷鸣般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孩童得到了蜜饯饴糖般开心。

“欺我太甚!”眼见阮翁仲喜笑颜开,头曼单于更是恼怒,吼了一声杀,所有的匈奴人已徒步飞奔了过去。

惊雷般的怒吼划破了山谷上空,冲在最前的匈奴人立即惊恐地发现,巨人举起握住长矛的右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长长黑影,猛然从幽蓝的半空中画过弧线。

凄厉的哀号声中,一片血雨四溅开来,那一根长矛居然同时贯穿了四个人的身躯;其他匈奴人刚一愣怔,脚步只是稍稍放缓,第二根长矛再度呼啸着飞来,又是三个匈奴人被同时戳穿!

“散开,快散开!”冒顿气急败坏大吼道,他已看出,巨人丢出长矛看似随意,实则准头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单拣人群最密集之处丢去,绝非胡乱投掷。目下天色虽暗,可巨人偏偏夜能视物,当真古怪!

“一起上啊!我等人多,怕他一个不成?”头曼单于呼喝着。

就在父子俩大喊的同时,阮翁仲连续投出三支长矛,相继戳穿了十几个匈奴人的身躯;身后秦军也射出了弩矢组成的箭雨。尽管如此,匈奴人却还是前赴后继向巨人冲去,试图从那黑压压一片的战阵中冲出一个缺口,支撑他们的已不再是仇恨,而是远甚于仇恨的恐惧——毕竟后面秦人随时可能追上,若到那时便再无法脱身,目下纵然损失惨重,也只能全力冲杀,不能再耽搁了!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天色微亮起来,谷中已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匈奴人尸体,浸泡在蛛网般四处流淌漫延的红色溪流中,然而匈奴人依旧一拨拨冲上来送死,面前那巨人背后便是生路,只要越过他便能捡回一条命来,求生的渴望使他们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来得好!”巨人大笑道,说话间又是两根长矛嗖嗖掷出。半个时辰的厮杀中,他已投出了不知多少根长矛,周身虽是大汗淋漓,动作却毫不见滞涩,反倒越战越勇。

“矛呢?再来!”巨人看也不看脚下士卒们,只是遥望着匈奴人潮,大手一摊高声叫道。

“……没了!”

“啊!”阮翁仲一惊,这才低下头,果然看到脚下那原本高高垒起的长矛,此时已经荡然无存了。

“弩矢也快用完了!”士卒们纷纷叫道。

“快冲!秦人没箭了!”眼见方才一直没有间断的箭雨陡然停了下来,冒顿已猜出了一二,高喊起来。匈奴人陡然士气大振,近乎疯狂地呐喊着向前蜂拥而来。

“你等堵住谷口,一切有俺!”阮翁仲一声怒吼,大手猛然从背后掣出了巨大的铁杖,一个箭步跨了出去,嗵嗵嗵十几步便冲到了匈奴人面前,右手铁杖斜斜砸下,人群中当即绽开了一片血光;与此同时左手大大张开,如一把大钳般抓住了一名匈奴人的肩头,那士卒举起战刀只稍一愣怔,阮翁仲已将他整个人一把提起,猛然抛向远方。

那疯狂挥舞的铁杖之下,尸体成片成片地倒在血泊中,又不时有一个个躲闪不及的匈奴人被巨人随意抓起,又被更随意地抛向不知何方,在空中划过一阵惊恐尖叫后便永远沉默了下来;远处的匈奴人躲避着夸父的冲杀,不住泼洒出箭雨,却不能伤他分毫,而是全数插在了那一身重铠上颤动着,使他远远看去如同一只直立起来庞大无比的刺猬,说不出的怪异。这等身姿,直如传言中那中山国的力士吾丘鸠一般——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以车投车,以人投人!

“杀战马!先杀战马!”背后传来了同袍们齐齐的高呼。

“好!便杀战马!”阮翁仲哈哈大笑,铁杖直劈横扫杀开一条血路,快步杀入人群之中,直取那些留在后阵的战马而去。

“不好,拦住他!”头曼单于大惊失色——若战马被尽数杀死,自己便能突围而出,同样逃不得多远,早晚仍要被秦人擒获!必须拦住那巨人!

虽是心知如此,他却也无能为力了,高声大叫的同时,阮翁仲已杀入了马群,又是一片血肉横飞,那些方才一直在休憩、刚恢复了些许气力的战马惊恐地连声嘶鸣,纷纷起立撒开四蹄躲避着阮翁仲的劈砸,漫无目的地在谷中狂奔起来,匈奴人虽人人都是驯马好手,不致被战马撞伤踢翻,可一边要围攻阮翁仲,一边还要躲避受惊的战马,立刻大见混乱。

“我这多匈奴人,竟奈何不得一个怪物么?”冒顿双目血红切齿骂道,抽出自己的弓箭,小心避开战马,在乱军中迂回前行着,避免巨人注意到自己。可他的谨慎完全多余,阮翁仲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他已杀得狂性大发,再也不讲究甚技击之术,只胡乱挥动着铁杖,劈头盖脸连排劈下去,杀到最后索性将铁杖一把丢向乱军之中,又摘下头盔同样劈头盖脸砸去,随即赤手空拳扑向了人海,双手一探,已从面前抄起了一匹狂奔中的战马的四蹄;再向两旁一扯,将那战马活活撕开!

“痛快!杀得痛快!”夸父满手满脸满身的鲜血,却是哈哈大笑。

笑声忽然被一声奇异凄厉的呼啸截断了,一股剧痛从脖颈传来,然后便是汩汩流水从那痛处喷涌而出,阮翁仲惊讶地丢下两片马尸,抬起大手捂上脖颈,摸到了一支箭矢,将它拔出来举到眼前,看到那箭矢镞头镂空,尾羽是漆黑的鹫羽,这是匈奴人中最精锐的射雕手的标志;而与此同时,自己的大手已沾上了满把鲜血。

然后他抬眼望去,看到百余步外,冒顿左手握着一根长弓,右手已经空了。

“能伤到俺,你有种!”尽管脖颈不住传来剧痛,阮翁仲仍然放声大笑着,丝毫不顾脖颈的伤口,甚至连包扎也不肯包扎一下,重又扑了上去,这次竟一手抓住一匹战马的两蹄,将它们同时倒提了起来,向着纷纷逃开的匈奴人排山倒海般打去!

面对着夸父那近乎疯狂的屠戮,匈奴人终于绝望了,再也没有人敢直撄其锋,所有人都在张皇失措地逃避着他的追打,而秦人又封堵住了谷口,试图逃命的人或马都纷纷撞在了那密集的盾面上,于是只能在这谷地中被巨人追打着来回逃窜,直如被一只鸷鸟驱赶的雀群一般。偏偏此时,又有阵阵马蹄声自远处逐渐传来,没有人能听出方向,因为四面八方都是这般声响。

头曼单于抬眼望去,但见封堵住谷口的秦人背后,大群大群的陇西飞骑已出现在了黎明前的旷野之上;他再扭过头,同样是黑压压一片的上郡骑兵战车,一面面大纛次第闪现,在晨风中纷纷飘扬。

“大秦陇西将军李信在此——!”对面的陇西飞骑齐声高喊着。

“大秦北地将军秦腾在此——!”背后的秦军中一片呐喊。

这两声之后,一片又一片声色各异的嗓音,逐一飘荡开来:

“大秦云中将军杨翁子在此——!”

“大秦辽西将军辛胜在此——!”

“大秦雁门将军羌瘣在此——!”

“大秦代郡将军杨樛在此——!”

“大秦上谷将军赵婴在此——!”

“大秦右北平将军王戊在此——!”

“大秦渔阳将军赵亥在此——!”

“大秦卫尉杨端和在此——!”

“大秦中尉马兴在此——!”

……

一个又一个名号,如同连番惊雷在匈奴人心头炸裂,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灭国大战时几乎所有的秦军大将,竟然悉数在此亮相!

当这些声音尽数消弭之际,匈奴人背后那滚滚铁蹄声也逐渐近了,最后几声高呼遥遥传来,它们一开始离得甚远难以听清,然而很快便越来越响亮了:

“大秦九原将军蒙恬在此——!”

“大秦皇长子秦扶苏在此——!”

“大秦太尉王贲在此——!”

暴风骤雨的马蹄声急速传来,借着无数火把可以看清,当先是三面黑色大纛,三个斗大白字清晰可辨,正中央是“蒙”字,下面的战车上高高挺立的正是九原将军蒙恬;左面那面大纛上是一个“秦”字,正是皇长子扶苏那嬴姓秦氏的秦;而右面那“王”字大纛下,挺立着的并不是太尉王贲,却是千长王离,那面大纛上的“王”字,是他的父亲,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贲的王;也是他的大父,大秦上将军武成侯王翦的王!

——十面埋伏,十面埋伏!

所有的匈奴人都慌作一团,眼见秦军重兵已尽数开到,面前又是这祭天金人一般高大的阮翁仲,他们再也支撑不住了,纷纷丢下了手中兵刃,人人瘫倒在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阮翁仲却是放声大笑,那脖颈的伤口已淌下了越来越多的血,在脚下汇集成了一大片鲜红的水泽,可他却毫不在意,仍然面向东方,威风凛凛挺立在越来越亮的天穹中,高声叫道:

“蒙公!都尉!王离!我等胜了么?”

“胜了!大获全胜!”蒙恬遥遥答道。

“那便好!”巨人又低头望着脚下的匈奴人,如同俯视万千蝼蚁一般:

“匈奴人,可怕我秦人了么?”

“怕了,怕了!”匈奴人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大声哭喊道。

“还敢再来侵我中原么?”

“不敢了,不敢了!”

“可肯降秦?”

“降了!降了!”

巨人又是一阵雷鸣般的大笑,扭过头去,望向自己身后那些堵住谷口的士卒们:“你等,将匈奴人擒了!”

一片响亮的应和,密集的方阵变为了松散的疏阵,士卒们开始向着这些束手就擒的匈奴人三三两两走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此时原本已开始明亮的天穹骤然间阴云四合、朔风四起,纷纷扬扬的大雪随之白茫茫连天泼下,秦军士卒微一愣怔之际,但闻两声马嘶接连响起,一阵马蹄声穿越了正在向匈奴人杀来的秦军,向着西北方向的荒漠中急速冲去!

“重封谷口!重封谷口!”士卒们乱纷纷喊道,连忙重新向后退却。

“头曼冒顿逃了!快追!”有人叫道。

尽管士卒已经重新堵住了谷口,逃出去的匈奴人寥寥无几,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终究拦住了秦人追击的步伐。极目望去,天地间白茫茫灰蒙蒙一片,却是如何觅得头曼父子的行踪?

风雪肆虐了近一个时辰才慢慢止住,天色终于大亮了起来,一轮红日高高升起,驱散了满天的浓云,照耀在了远处纵横阑干的瀚海之上。所有的秦军将士勉强睁开眼睛,向面前这白茫茫一片的谷地望去,不由得一片惊叫。那些匈奴战俘们依旧战战兢兢跪伏在地,而他们面前的阮翁仲已全身冰冷僵直了,满头满身的雪白血红也都结成了冰。纵然如此,他却依旧威风凛凛地挺立着,面朝东方迎着那轮初升的红日,嘴角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笑意,双目也折射着晨曦的光芒。

“阮翁仲!”王离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阮翁仲!”扶苏同样大叫道。

九原将军蒙恬默默下了战车,缓步穿过匈奴战俘们,来到阮翁仲的遗体面前,向他缓缓拜倒;随后,整个山谷中所有的秦军也学着匈奴人和他们的将军那般,同样拜倒在这祭天金人一般的巨人面前,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久久覆盖在了白皑皑的谷地中……

“阮翁仲……”

太尉王贲放下蒙恬发来的战报,深叹了口气,缓缓走出了咸阳宫外。

尽管已是深秋,头顶却正是艳阳高照,碧蓝的苍穹下,皋门外的那十二金人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王贲遥望着这些与阮翁仲一般高大的金人,久久沉思着。

忽然间,他心下一愣,猛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一张张金灿灿的面目,紧接着大步冲到它们脚下,高高仰起头望去,不由得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连声慨叹起来:“此前,如何从未注意过……”

——那十二金人,面目竟与阮翁仲一模一样!

绵绵春雨自清晨下起,午后时分开始慢慢稀疏,一直灰沉沉的天穹也随之逐渐明亮,及至雨水止歇,日光便透过稀薄云层投下万丈光芒,给碧油油草原罩上一层金边;清澈晴空也随之重新崭露头角,映出两道五光十色的长长虹霓,在它们下面,巍峨阴山直插云霄,山麓上尚未消融的残雪反衬着点点银光。

微凉的清风迎面而来,九原城垣上的王离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远眺着阴山和山脚下的这片草原,头一次感到天地如此壮阔。浩瀚草海如春水般无穷无尽地恣肆汪洋着,而他也觉得翻滚在胸中的那股豪气,即使是这广阔草原也无法完全容纳。

目下王离已是都尉了,他的公乘爵是这几个月来刚挣得的。去岁深秋的那场大战中,三十万秦军一举歼灭了近二十万匈奴人,虽然最终走脱了头曼、冒顿父子,但仍使对手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惨重失败;此后蒙恬领大军继续北上,一鼓作气收复了整个河南地。以阴山为根基休整了一冬,及至天气刚开始回暖,便继续开始了北击匈奴的第二战。由于匈奴主力损失殆尽,这一战打得很是轻松,轻易便将匈奴人尽数赶到了漠北,而王离便是那一战中追随着皇长子扶苏,一直打到阳山脚下,又向匈奴人盘踞在河南地的最后一个据点——北河北岸的高阙塞发动了奇袭,从而彻底收复了赵武灵王时期旧赵的全部故土;他也凭着这几个月间的奋勇杀敌,与扶苏、涉间、苏角等人并列为九原军中的新秀将领。

聚将钟声遥遥响起,王离向着眼前的草原恋恋不舍地瞥去一眼,快步奔向了中军幕府,尽管他的位置是整个幕府所有将领的最末席位,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九原军的幕府会商了。

“各位将军。”眼见王离最后一个赶到,蒙恬这才开了口,“北击匈奴两场胜战,我等却匈奴七百余里,匈奴人元气大伤,已远遁漠北。以目下形势观之,只要大局无变,至少十年之期,匈奴人断无实力重新南下,九原边患已大大减轻!民谚有云,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此之谓也!”

一阵轻微骚动在幕府穹庐中响起,所有人目光中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王离更是喜形于色,向着涉间苏角左顾右盼,忽又向前探出身子,望向前面的扶苏;然而皇长子却并未注意到他,仍然聚精会神地听着蒙恬的话。

“然则,我等仍不能掉以轻心。”蒙恬的语气陡然一转,“毕竟,头曼父子仍在世间,匈奴也终未全灭。为保我华夏文明薪火相传,我等不光要却匈奴于千里之外,更要对这河南地通盘谋划,使其真正成为中原之巍巍屏障,使我华夏族群真正长治久安!”

“愿闻将军谋划!”举座一片响亮应和。

“当年赵国河南地之失,堪为我等前车之鉴!”蒙恬的话语罕见的沉重,“赵失河南地,固有国力衰颓、力不能逮之故,然更关键之处在于,夺得此地后,只将其视为拉锯战场,根基不稳。为免重蹈覆辙,我等谋出几法,现讲与诸位——杨将军。”

蒙恬向杨翁子点了点头,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将军站起身,身后两名军吏也大步上前,挂起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当所有人都看清那上面绘制的图画时,幕府中顿时响起了一片不期然的惊叹。

展现在将军们眼前的,便是整个秦国北疆的地图,东起辽东郡、西到陇西郡,大体在正中位置的便是目下的九原郡,九原郡以南是上郡,再南则是内史郡。在座大将们都是长期戍边,对这北疆郡县都很是熟悉,自然不觉奇怪;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在这幅地图上,有一横一竖两条粗线贯穿了这些郡县,大体形成了一个“T”形,而那一横一竖的交会之处,便在九原阴山!

王离好奇地仰起头,尽管隔得老远,他却还是看清了那道竖线南起咸阳以北的林光宫,向北贯穿上郡的河西高地,一直延伸至目下所在的阴山,奇的是,它居然是一条笔直长线!须知河西高地山峦起伏,无论在此修建何等工程,都只能因地势而建,想要修得如图上那般笔直,几乎是无法想象的。而那道横线更是神异,自陇西郡的狄道开始逐渐向东北方伸展,先后与旧秦长城、旧赵长城、旧燕长城重合在一起,一直延伸到了最东端辽东郡的海边,粗粗估算,少说也要万里之长!

“这两条粗线,便是我等要修建的两大工程。”杨翁子几步来到地图旁,伸手指了上去,“一竖一横两条粗线,竖者便是要修的一条大道;横者便是我等欲通连的长城。有此两大工程为依托,再以我秦军战力,足可彻底根除匈奴胡患!”

一片鸦雀无声中,杨翁子先讲起了这条大道。此前,九原军多年守定上郡,坐视匈奴坐大而不轻易出击,之所以如此,难处正与岭南军平百越一样,粮草补给艰难。仅以地利而论,运送粮草最佳路线便是由关中径直北上运往上郡,然河西高地号为天险,山峦起伏林木密布,道路迂回崎岖处太多,只得由旧齐地琅琊、腄县等滨海郡县征发粮秣,辗转运至北河,每消耗三十钟方能运来一石粮草。正是因此,蒙恬杨翁子方才谋划修这条运粮大道,号为秦直道。

这条计划中的大道,大体分为两段:第一段南起云阳林光宫,经三百里驰道抵达秦长城,此段路已修完。真正要修的乃是第二段:自长城起,北至阴山九原,全长一千五百里,全部以黄土夯筑,沿线每隔一段都设有烽燧,近半路程修筑于子午岭山脊之上,其直如矢,不迂不绕,逢山开路,遇谷填埋,可谓直道通衢、堑山堙谷。依蒙恬估算,秦直道一旦竣工,自咸阳出发,快马疾行三日三夜即可赶到九原,如此,则关中粮草可迅速运至北疆,九原军足可与匈奴长久相持。

而至于那道长城,则更为紧要,工程也更加浩大。尽管目下北疆已有燕、赵、秦三段旧长城,却还不够。三段长城一则年久失修,二则多有破损断裂之处,以匈奴飞骑之神出鬼没,仍有可能突破防线,深入中原。也正因此,蒙恬才会想到要将三段长城尽数连接再延伸,使之真正成为永久屏障。依照谋划,这道长城由东向西大体分为三段:东段,本是燕国名将秦开所筑的旧燕长城,东起襄平西到造阳,扩建后将由辽东向西直抵代郡;北段,本是赵武灵王所筑赵长城,阴山南北各一条,由代郡向西延伸至阴山南北直达高阙塞;西北段,以秦昭王所筑秦长城为基础,东北起九原,西南至临洮。如此一来,这长城便要有万里之遥,当真亘古未闻!

不仅如此,这长城绝非一道单纯围墙,更有城、障、亭、燧等诸般建筑互为补充依托。城便相当于营垒,战时屯兵,平时驻民,还可囤积辎重粮草;障便相当于关隘堡垒,多扼守于山梁岭脊、大河深谷等险峻之地,只驻军不驻民;亭、燧二者相近,都是瞭望示警之岗哨,有狼烟烽火者为燧,无者为亭。四者结合便是浑然一体,如此九原军驻守长城进可攻、退可守,背后还有秦直道提供粮草辎重,任他匈奴何等强大,也万难如以前那般肆虐!

“万岁!”杨翁子一席话讲完,所有将军们都可着嗓子齐齐一声吼。

“然则,伯秦另有一问。”皇长子扶苏开了口,“两大工程,须耗民力时日几多?”

扶苏声音并不大,然而话音落点,整个幕府穹庐顿时便是静如幽谷,将军们齐齐噤声,所有目光都盯住了蒙恬。

“至少百万民力,五六年之期。”蒙恬不假思索答道。

扶苏拱了拱手:“伯秦直言,将军勿怪。秦直道、长城自然都是旷古工程,一旦修成,必当利在千秋。只是目下各地都是大工程,若再行征发民力,恐又将大大加重黔首负担。伯秦担心,国力能否支撑得起?”

蒙恬轻轻点头:“将军所言不差,然目下仍别无他法。匈奴残部虽远遁却未消亡,我等纵得休整之期,也仍须居安思危。抵御边患乃生死存亡之大事,纵然消耗民力,仍不得不如此。自然,两大工程竣工之后,我等也当上书咸阳庙堂,尽快遣散民力。”

沉思片刻,扶苏终是点头赞同了。

接下来会商再无波澜,杨翁子又提出了另外两样举措:其一,在这河南地设九原郡,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共设三十四县,以九原城为治所;其二,徙民实边,自内地迁徙中原黔首,来此戍边定居。这河南地自身宜牧宜耕,北面更有大河为天堑,足可阻挡匈奴南下,是故既有关中之丰饶,也有河西之险要,所缺者唯人力而已。只要人手充足,河南地便可由游牧草原变为农耕田地,成为膏壤植谷之地,也足可成抗击匈奴之牢固根基。众将都知徙民戍边也是这些年咸阳庙堂惯常举措,不久前更有征发中原移民定居岭南之举,自然全无异议,一力赞同了。

这次幕府议兵直到黄昏才完,众将腹中都已有些饥渴,蒙恬刚下令散去便纷纷起身离席,却不料恰在此时,一名军吏手捧一只黄澄澄的铜函快步冲入幕府,大将们见状顿时惊讶不已,他们都认出那支铜函是专门用来装诏书的,如此说来,又有新皇命下达?不由得一个个都收住了脚步。

一片诧异目光中,蒙恬展开了函中绢帛,一眼扫去也惊讶地沉默了,片刻后才皱着眉,轻轻重复了一句那上面的皇命:

“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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