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一声粗重叹息,转过身来细细打量着身后来客。这是一名郎中打扮的后生,尽管肤色黝黑,相貌却是极尽清秀,王贲只觉对方极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足下何人?”王贲不无警惕地问道。
对方淡淡一笑,昂然拱手:“惟嬴见过太尉。”
“公主?”王贲大为惊愕,将面前这位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两三遍,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华阳公主笑了,露出了满口洁白晶莹的贝齿:“惟嬴此来,想请太尉重启黑冰台,廓清朝局。”
王贲凝视了公主片刻,默默摇头:“重启黑冰台之事,老夫同样想过,却终是隐忍至今;非但如此,王离前日来信,云自己欲领精锐飞骑南下问政,也被老夫严词痛斥。”
“为何如此?”华阳公主大是惊讶。
“目下庙堂虽扑朔迷离,终究未到不可收拾地步,我等不动,局势或可有转机;若果然妄动,天下必然大乱。我大秦上下奉法成风,谁人敢有违法度?手头若无证据便贸然发难,只会适得其反。公主不见我大秦历代宗室内乱,从来都是反叛者事败么?何也?谁先起事作乱,谁便有违秦法,必不得人心,也必不能成功!先帝在时,其所以严禁皇族参政,怕的便是秦国如赵国一般生出兵变内乱。公主不知么?”
“……”华阳公主稍一细想,顿时愣住了:从秦武王嗣后的季君之乱,到秦昭王年间几任蜀侯的叛乱,再到父皇在位时的晋阳反叛、成蟜樊於期叛乱、嫪毐之乱,果然无一次成功!
可她还不甘心,话语中仍满是焦急:“然则以太尉之意,我等便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二世祸乱天下?阿兄自裁之后,蒙公执意上书复请,乃是寄望于郎中令,由郎中令动议复审此案,救他出狱;惟嬴听说,郎中令也确是准备明察暗访,揭开这道黑幕,可谁曾想庙堂动作这般快,未等他行动,已将他罢黜了……若不早做应对,只怕还有其他大臣步他后尘!”
王贲淡然一笑:“蒙毅欲暗访之事,老夫知晓,此事还是老夫密信建议。”
“原来如此!那太尉且说,我等当如何做?”
王贲盯住父亲的墓碑,片刻沉思后重又缓缓开口:“蒙毅被罢黜后,老夫已给他去了第二封密信,支了一步棋:子婴多方通连,以右丞相冯去疾为轴心,会同冯劫、杨端和、马兴等庙堂老臣,以及九原王离、陇西李信、岭南任嚣等边军大将彼此呼应,觅得时机,一同发难为蒙恬请命,使天下尽知庙堂错断,促成汹汹民意;若庙堂仍然拒绝,则九原边军此时起兵问政便是名正言顺。此时二世已离咸阳,开始巡狩天下,正是最好时机。老夫再出一策,有劳公主转告蒙毅;另有一封密信,公主须转交子婴……”
两人密谈了小半个时辰,女扮男装的公主重又骑上坐骑离开频阳。两日之后,已被罢黜的郎中令蒙毅同样悄悄出了咸阳,却并未按照庙堂的诏令前往陇西,而是一路向北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野之间。
巡狩卤簿抵达会稽郡、再由海路北上辽东时,已是数月之后了。几个月来,二世与赵高过得很是逍遥,李斯却格外郁闷,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路的见闻经历竟如此令人心惊。
东出函谷关,沿途郡县居然无处不是一片乱象:儿子李由为郡守的三川郡本是关中东面门户,土地肥美丰饶,民众安居乐业,不想自从庙堂下令大建骊山陵、阿房宫之后,此地便成了各地民力的必经之路,逃亡刑徒病残徭役流窜郡中,搅得鸡飞狗跳;颍川、河东、河内、陈郡、南阳等郡县原本粮草丰厚,然庙堂下令运粮民夫必须自带口粮、不得食用运送粮谷后,无论运粮民众还是督粮县吏都有大批逃亡;东郡巨野泽一带又新冒出一伙彭越为首的水贼,郡卒县卒缉捕不利,始终未能将他们剿灭……及至李斯巡视完江东之后,心下更加忐忑了。须知当年上将军王翦主持的灭楚之战有两处主战场,一为淮北,二为江东,天下一统以来,六国世族出没最频繁之处也恰是这两地;更有甚者,当年太尉王贲前往淮北暗访民田兼并时还发现,旧楚地不仅复辟势力猖獗,民治也极为松懈,秦政始终在当地推行得磕磕绊绊。也正因此,李斯想搞清这两地是否还有复辟世族出没。当时会稽郡守殷通、吴县令郑昌口上说得痛快:郡中一切如常,丞相安心便是,不想待到李斯结束巡视,由殷通派出的一名书吏导引着出了吴县后,李斯却从书吏口中听到了一事,陡然警觉了起来——书吏说,两年前郡中来了一位富商和他侄儿,这富商五十余岁,自称参木,此人助郡守征发了几次徭役,还为乡里操持了几起丧事,都办得井井有条,大得吴中人心。我等都说,此人举手投足颇有军旅之风,行事也无不暗合兵法,怕是以前从过军;他侄儿则极是魁梧彪悍,力大无穷,最特异之处,还生有一双重瞳子!李斯问这二人目下可在县中?答说陛下巡狩船队到江东前,叔侄二人便离开吴县了,去往何处却是没说。
听到这里,一团疑云从李斯心底升起,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参木极可能是流窜老世族!难道说,是项氏?可当年太尉惩治兼并时,项氏不都被罚作苦役刑徒了么?突然间,一丝闪念掠过心头:参木者,大木也,岂不就是“梁”么?难不成是项梁?不对不对,那项梁不是早就死在栎阳狱中了么?……想到这里忙问,这等人物郡守如何未报?书吏却答说先生与郡守一见如故,两人还不时聚酒饮宴,想来,郡守是觉他没甚可疑之处……
李斯再次默然了。一时间很想下令掉头回吴县,好好盘问殷通,想了想却还是忍了下来:你便盘问他,又能问出甚?又能拿他如何?又能拿那个参木如何?径自问罪于殷通么?见不到人影,谁能说那个参木就是老世族项氏,又能以何等名义发难?命殷通调集郡卒缉拿么?若仅凭千余郡卒便在这茫茫震泽中追捕,岂不是大海捞针?调集大军围剿么?岂不是小题大做?自己留在这江东暗访么?那多大事堆积如山,哪一样都重要得多,岂不是得不偿失?禀报二世么?只怕报上去他也是一阵哼哼哈哈了事,岂不是自取其辱……左思右想都没个稳妥对策,李斯只能一声长叹,生生将此事压下心头了。
一腔郁闷中,李斯随船队出了海,掉头北上了。望着去岁随先帝巡狩时便见过的东海景致,心下不由得连连哀叹:不过一年的光景,眼前的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天下大势更是飞速逆转:田地荒芜了,商旅凋敝了,民夫逃亡了,盗贼流寇纷纷涌现了,复辟世族也重新抬头了,就连一向勤谨奉事的郡县官吏们都开始瞒报政务甚或私自逃亡了……如此乱象连连,你李斯能归咎于何人?天下黔首早不堪重负,你却依旧一样样建着那些大工程,你不是不知如此作为会招致如今这般恶果,却始终心存侥幸;你更不想因这些事由与二世和赵高闹僵,而今却是如何?天下黔首要汹汹痛骂的,不是二世,更不可能是赵高,也不会是冯去疾或其他哪个大臣,而只能是你李斯。二世懂个甚?赵高那一介内侍懂个甚?其他大臣说了也不算,真正主事的是你这个手握摄政大权的丞相!谁叫你开府理事了?无你赞同,这诸多工程哪一个能开工?事已至此,你能推托给何人?……
不行不行,绝不能眼看自己与先帝一同缔造的帝国就这般垮塌了,李斯暗暗摇头。不能再这般沿着旧路走下去了,毕竟目下还未不可收拾,及时补救也还来得及,南北两路大军都在,若局势果真继续恶化,也可设法说动他们北上南下问政。只是岭南太远,任嚣赵佗等将又与自己素昧平生,怕是指望不上,如此说来也只能是九原军做援手了。可偏偏蒙恬蒙毅还在人世,王离只服这兄弟二人,纵然不知扶苏之死、蒙恬下狱之原委,却也多半能猜出贬黜蒙毅是自己的意思,如何肯听自己?不来寻仇已是谢天谢地了……罢罢罢,无论如何,先对他试探一番,此番巡狩,庙堂本就想将他大父的武成侯爵转给他承袭,到时探探他口风便是……
望着眼前烟波浩渺的东海,李斯这样久久沉思着。
“招王离?将他封侯?”
听到李斯提起这话头,胡亥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爽快地一挥手:“哦哦,封便封了,悉听丞相铺排!”
“然则,老臣另有一样设想,想请陛下亲往九原犒军;自然,陛下若国事繁忙,也请许老臣以陛下名义代往……”李斯没敢抬头看胡亥,只是小心翼翼说道。
“亲往九原?”胡亥微一愣怔,马上面露喜色,“对也,朕听说阴山草原一片美景,丞相可曾去过?”
“老臣,未曾去过……”李斯脸色很是难看。
“那却可惜了。朕听说那里烤黄羊和马奶酒最是有名,却不知滋味如何?”
“陛下,九原犒军……”
“胡歌胡舞可是别有风致?”
“陛下,九原军守护国门,干系重大……”
“胡女与中原女子有甚不同?胖还是瘦?黑还是白?胸大不大?皮肤滑不滑?可有体味?若是那般,却是不好……”
“陛下,若匈奴果然攻来,九原军……”
“朕还从未骑过阴山胡马哩……”胡亥一声长叹,语气中很是惋惜。
一声轻咳从身后响起,赵高悠悠开了口:“陛下、丞相:臣之意,陛下日理万机,还要尽速还都处置政事,九原犒军之事,不如日后再议;至于丞相,连日来已多有劳顿,还是留在巡狩行营为好。”
“是也是也!”胡亥也大为振奋,“丞相辛苦也!莫去了莫去了!”
“可王离封侯之事……”
“赵高以为,还是原样召九原将军前来便是。”
“好好好,封便封了,丞相写成册封诏书,给朕看便是!来来来,郎中令,你我下一盘六博!”胡亥喜滋滋地叫道,大袖一摆,眼见旁边的侍女们将六博棋案抬上前来,也不再理会李斯,径自坐到了棋案前,一把抄起了骰子。
“……唉!”李斯终是一声长叹,向着自顾不暇的二世深深一躬,蹒跚着去了。
从行营出来后,李斯心下很是失望。这些时日,自己本想寻机向二世仔细讲讲沿途郡县诸般乱象,劝谏他回咸阳后改弦更张,最好能暂缓阿房宫修建,不料始终没能逮到机会,每每说不上几句正事,便总要被二世莫名其妙地岔开了话题,若不甘心被牵着鼻子走、继续坚执禀报政务,便往往成了君臣二人各讲各的:李斯讲饥民汹汹,胡亥便讲珍馐饮馔;李斯讲徭役逃亡,胡亥便讲山水胜景;李斯讲世族异动,胡亥便讲游乐美女……再加上随侍一旁的赵高随声附和,每次政事问到了最后,都要无一例外地变成胡亥赵高的一吹一唱,只有李斯被冷落到一旁,倍显尴尬难堪,方才那一番对答便是如此。
按李斯原本的推测,胡亥赵高是断然不敢亲往九原的,可那三十万大军又是国之命脉,从常理讲决然不能置之不理,只要自己主动提出替皇帝前去犒军,二世定会忙不迭答应,而赵高也绝无理由反对,如此自己便可堂而皇之地前往九原将王离封侯,虽说是奉皇帝诏书,可九原军都会知晓这是自己的主张,如此必当敌意稍减。接下来自己再与涉间苏角等其他大将斡旋几日,一则表示日后要慢慢设法周旋蒙恬出狱,二则对九原军多加抚慰,三则更可诉诉自家苦衷,表表匡正朝纲的决心,如此必能得到王离和九原大将们的些许体谅。只要自己与九原军关系能有所缓和,那便万事好说,谏阻二世也能底气硬得许多。谁曾想,这等谋划又被胡亥赵高打得粉碎了……
就这样叹息着,他终是替胡亥拟好了诏书,准备将王离召来受封。
特使赶到九原之际,王离正想动身去阳周城。
王离算得很是清楚,目下是二世元年的三月,自己接管九原大军已有半年了。这半年光景,天下大势不可思议地狰狞扭曲了,一个又一个消息直如连番惊雷在耳畔接连炸响,每个消息都深深震撼着天下黔首,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心惊肉跳。一边是长城崩坏、栋梁摧折:始皇帝突然薨去了;皇长子被下诏赐死了;蒙恬将军入狱了;御史大夫冯劫被罢官了;郎中令蒙毅被贬往陇西了……另一边却是小丑跳梁、群魔乱舞:少皇子胡亥继位登基当二世了;中车府令赵高一介内侍就任郎中令执掌起中枢了;皇族元老秦德老迈得半截身子都快入土,居然也位列三公了;赵高的女婿阎乐、族弟赵成等一干鹰犬人物,更是纷纷进入皇城占据了要职;就连自己曾痛打过的那个御史曲宫,也迅速升任了秦德的副手御史中丞……而在这些之外,更令人震惊的还是那接连下达的一系列诏令:建骊山陵,起阿房宫,天下刑徒被尽数发往关中,修长城直道的民夫不仅不许归乡,反倒要继续由中原征发民力……帝国往昔的一个又一个柱石人物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不知何德何能的庸才被先后提拔,招摇过市登堂入室,盘踞在曾经无比神圣的庙堂之上;一道又一道荒诞到近乎疯狂的诏令堂而皇之地颁布朝野……各种消息纷至沓来,王离强烈预感到天下要乱了。
尽管渐渐习惯了来自庙堂的各种匪夷所思的诏令,然而听到特使念诵起这新一道诏书时,王离再次茫然不知所措了,九原大军也同样茫然不知所措了。
二世要将自己封侯?皇长子被赐死了,蒙公被下狱了,被视作皇长子一党的郎中令也被贬黜了,同样与他们一党的自己,却如何没有被连坐,反倒要被封侯?二世究竟何等心思?想诓自己过去,再寻机问罪么?何必那般麻烦,直接将自己下狱岂不省事得多?是了是了,若自己也被下了狱,定会大大激怒九原军,二世定是怕九原军南下兵变,方才想出此等毒计,听大父说,当年灭赵之际,赵王迁便是那般对李牧的;可若这般,又何必拿封侯做幌子,随便一个由头不都能将自己骗过去么?……
特使前脚刚走,杨翁子后脚便来了,原来也得知了王离被封侯的消息,说是册封诏书这几日已颁行天下,阳周城也知晓了,问他对这封侯之事意下如何?王离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杨翁子沟壑纵横的脸上便荡漾起了一丝笑意:王将军果是这般回答,蒙公确是猜中了。老夫此番来九原,正是替蒙公给你带话,他只一句:封侯主张,必出于李斯之意;将军但去无妨,必不会有事。
“李斯?他不是与二世赵高串通一气了么?……”王离颇为惊讶。
“蒙公说,李斯纵然大节有亏,终究是正臣,断然不会眼看二世那般胡作非为,必有悔悟之日,将军仍当与他联手,做他外援……”
听到这里,整个幕府都沉默下来了,王离垂首思索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
“罢,既然如此,我去便是。”他咬着牙道,“只是去之前,我等还需做一件事……”
在一个百人马队的簇拥下,王离终是赶到了巡狩行营,李斯亲自为他设下了接风小宴。
自上次甘泉宫相见已有大半年了,两人都憔悴了许多,王离分明看到李斯头发全白了,而李斯看到这位年轻将军一脸风尘仆仆,眼前随之浮现出李由的容貌,心下也大是感慨。这一少一老一将一相对坐了许久,都是默然无语,最后还是李斯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率先打破了沉默。
“将军此番继承上将军爵位,可喜可贺。”
“谢丞相。”王离答得很是简洁。
“王氏三代为将,三代封侯,休说我大秦立国以来闻所未闻,便是春秋战国数百年来,也同样亘古未有。”
“谢丞相。”
“老夫心知,将军与长公主早有婚约,只是这几年来天下大事频仍,又兼上将军过世、太尉病重,故而始终未及操办。此番回咸阳之后,老夫定向陛下上书,早日促成此事……”尽管当年儿子与公主的婚事因王离的突然杀出而作罢,李斯目下却毫无愤懑难堪,仍旧一脸真诚。
“谢丞相。”
“太尉在频阳养息多年,老夫早想过去探望,却终未能成行;闻听近来太尉病情每况愈下,老夫更是担忧,惜乎主少国疑之际,仍是分不开身,将军见谅了……”
“谢丞相。”
“蒙公下狱之事,老夫也甚为痛心,然此毕竟先帝遗诏,老夫不敢轻易动议开释,此事只能从长计议,还望将军耐心等候……”
“谢丞相。”王离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句。
“……”眼见王离始终如此回答,李斯很是尴尬,又问起九原军诸般状况,王离这才多说了几句,李斯闻听九原军虽军心浮动,目下却大体无事,心下总算踏实了些许。接下来搜肠刮肚又想出几个话头,说不上几句却重又成了自言自语,自己也颇感难堪,只得一口口喝着闷酒,这场接风小宴就这样在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
送王离出行营时,李斯望着他那颇有些落寞的背影,心下顿时一阵五味杂陈。他本以为王离得以封侯,即使不对自己感激涕零,至少也不该这般淡漠,可看王离眼下的反应,显是对自己仍抱有深深的戒备和反感,王离如此,九原军其他大将更当如此,只怕自己便是果真去九原犒军,也同样无济于事;而若不能拉拢九原军为己用,又如何能与二世和赵高抗衡?看目下这形势,若想使九原军对自己刮目相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周旋蒙恬出狱,哪怕是摆出个姿态、张一张声势,在朝会上通连冯去疾等大臣一起为蒙恬请命,王离等将也必定会群起响应,大势极可能会就此扭转。可若是那般,自己势必会与赵高彻底闹翻,而一旦赵高将自己私改遗诏、杜撰赐死诏书之事公诸朝野,自己便万劫不复了,整个李氏宗族也同样万劫不复了……进亦忧,退亦忧,难矣哉!
李斯没有想到,自己还在犹豫是否要为蒙恬请命时,王离已经先行一步了。
“上有制,将军王离袭爵受册,爵武成侯——”
封侯大典上,直到典仪那拖得长长的语调完全消失,王离也没有说上一句“谢陛下”,更没有接过册书,更遑论向面前的二世拜谢。而听到这位新封武成侯的第一句话,所有人都惊讶了:
“陛下,臣王离昧死有奏!陛下不听,臣不敢受封!”
尽管没有身着甲胄而是一身袀玄礼服,王离身上却仍是一股军旅大将的肃杀,他口上虽说“不敢”,神色语气却是咄咄逼人,死死盯住胡亥。
“你,说便是……”胡亥仿佛也被他的目光震慑住了,丝毫没有注意赵高一旁连连递过来的眼色,嗫嚅着说道。
“谢陛下!”王离高声叫道,转过身来一招手,“捧上来!”
两名军吏捧着一方重重折叠的白色大布赳赳上前,极为麻利地将它摊开。当这方大布完全展现在眼前时,胡亥惊骇了,赵高惊骇了,李斯惊骇了,所有大臣都惊骇了,就连御史大夫德都拄着木杖颤颤巍巍走上前来,瞪大了昏花的老眼。
这方大布之上,只有八个大字:复我大将,固我长城!显是九原将士为蒙公所写的请命书;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些大字都是鲜血染成,八个暗红大字的周围,更有一个个将尉们的名字环绕,同样是鲜血书就,分外触目惊心!
“陛下,九原军千长以上将尉名录,尽在于此!”指着血书上那一个个红殷殷的名字,王离叫道,“王离资望甚浅,不堪重任,更遑论拜将封侯!蒙氏三世功臣,实乃北疆长城,陛下将蒙公下狱、罢黜郎中令,将铸成大错!王离敢请辞去武成侯,换得蒙公出狱领兵、郎中令官复原职!”
“这,这……”胡亥赵高都愣住了,整个封侯大典的气氛也仿佛凝滞了。
“将军,你……”李斯也想说什么。
——“丞相!你不是说要救蒙公出狱么?何不发句话?”王离将目光投向李斯,每个字都叫得清清楚楚。
“……”李斯顿时慌张了,王离这般举动确是出人意料,可自己又不能公开斥责或阻拦,他本想对王离抚慰几句,好歹将这封爵大典敷衍过去,却不料王离这句质问显是要自己当场表态:究竟是站在九原军这边,还是站在赵高胡亥这边?而他恰恰是两边都不想失去,一下便被逼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却是如何作答?
“此,此先帝遗诏所言,当从长计议……”心念电闪之间,李斯还是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王离一声冷笑,也没有继续催问,而是重又将目光投向胡亥:“王离此番前来,该说的都说了,陛下若欲责罚,王离任杀任剐。”
“这,这……”胡亥方才一直躲在围上来的郎中们身后,直到目下才鬼鬼祟祟探出头来,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赵高。
片刻之间,赵高心头也飞速闪过了诸多念头:此番王离逼迫二世虽大为嚣张,自己却不能以此为由将他问罪:一则王离是为蒙恬请命,虽违法度却决然合乎情理;二则他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请命,人人都看得真切,自己断然无法掩盖真相,若也将王离下了狱,消息传开便极可能激怒天下黔首、激怒九原军,甚或激怒狱中的蒙恬!若九原军果真不管不顾,径自劫狱救出蒙恬杀向咸阳,则无论自己、李斯还是胡亥便全完了,目下当务之急乃除掉蒙氏兄弟,除掉其他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重臣,此后再来对付这王离也不迟,毕竟此人根基尚浅,还不足以对自己构成威胁,否则他也不必为蒙恬请命,直接调动大军杀来便是……心念及此,他忙向李斯递了一个眼色,李斯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赵高这才一声清咳,目光炯炯扫视了一圈:
“臣之意,陛下身体不适,还当早日回去歇息,今日大典,到此为止。不知陛下丞相之意如何?”
“是也是也,朕,那个忧心国事,先,歇息去了,散朝!”胡亥忙勉力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似很有气派地一挥手。
……
“武成侯,老夫直言了,你前日之举,大大鲁莽啊……”李斯摇头叹气道。
“……”
“老夫确有周旋蒙公出狱之意,可若想成事,不能只凭一腔意气。武成侯前日之举,连累老夫倒在其次,更极易为你自家招来杀身之祸。而今皇长子已死,蒙公也在狱中,武成侯若再有万一,九原军还有何人可堪为将?……”
“……”
“好在老夫一力斡旋,终是保将军顺利封侯,陛下也未怪罪将军莽撞,足见事态还有转机……”
“……”
“先帝生前,我等尚且对他奉若神明,况乎这遗诏乃他最后心愿?我等纵有异议,也不敢轻易否决,老夫也是左右为难哪……”
“……”
“老夫之意,还需稳妥谋划,从长计议。既要保得蒙公无事,也要保得你我无事,还要保得朝局无事,总归一句话,大局为重,绝不能生乱……”
听到这里,牵着丹骎一直沉默前行的王离突然止住了脚步,仔仔细细望着李斯。
“武成侯有话,直言便是。”看着王离的神情,李斯心下颇有些发虚。
“丞相是为王离好,王离谢丞相。”王离的语气分外平淡,“王离身为晚辈,也有几句话想讲与丞相。”
李斯没有吭声,目光却闪烁起来。
“父亲当年曾对王离说过:认准之事,便当义无反顾去做,虽殒身而不恤,其九死而不悔,如此方为大丈夫;即便果有错处,幡然悔悟推倒重来便是;纵然这般,也远比整日犹豫不决摇摆迟疑强得万倍!心下便是想出百步千步,也远不如真正迈出一步!晚辈只此一言,与丞相共勉!”
说罢,他没有再理会李斯,也没有再对这位丞相说一句话,径自飞身上了马,吆喝了一声“回九原”,整个马队立即追随着他席卷而去了,只留下李斯一人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下久久回味着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