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弦绝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六章弦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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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弦绝
接到骊山刑徒暴动的快报时,李斯猛然脸色发白了。Www.Pinwenba.Com 吧
历年来,秦国连逃避徭役者都少之又少,谁承想自己刚一秉政,竟会摊上刑徒暴动这等事?声势还这般浩大!这会对秦政的威望造成何等损伤?又会对自己的威望造成何等损伤?李斯想都不敢想,只哗啦一声卷起竹简,匆匆赶去求见二世皇帝,不料在寝帐前被郎中令拦住了。赵高递过二世预先写好的一封诏书,大意是举凡民治政事,悉交丞相酌情办理。李斯眼见上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鲜红秦篆分明出自二世亲笔,而那盖得端端正正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也分明是玉玺印迹,想说什么只得生生忍住,向赵高交代几句,便匆忙回帐草草收拾一番,带着一班精干吏员匆匆南下了。
眼见李斯离开了巡狩营地,赵高难掩心下狂喜,扭头便进了二世寝帐,唤醒了正伏案呼呼大睡的二世。
“老师……”胡亥一脸疲惫委屈地打着哈欠。
“陛下。”赵高满脸诡秘地低声道,“陛下曾对老臣说过,自家心愿便是尽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只是老臣也说过,而今朝中并未太平,沙丘之谋,皇子公主文武大臣皆有疑心,心下怏怏不服。是故陛下若想随意享乐,须待朝局稳定之后方可为之……”
“是,是……却又为之奈何?”
“以臣之见,两法可保陛下长乐:一杀一生,一刑一赏,一贬一擢而已。”赵高虽一脸恭顺,目光中却难以抑制地跳动着森冷光芒,“一则严法刻刑,灭大臣而远骨肉,使有罪者连坐被诛乃至灭族;二则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先帝故臣,代之以陛下亲信。如此,则害臣除而奸谋塞,新近群臣无不被润泽而蒙厚德,阴德尽皆归于陛下!陛下自可高枕肆志,享乐无穷,计莫出于此!”
“那,老师以为,当如何着手?”
“必从蒙氏兄弟开始!老臣闻听,先帝早想从皇子中选贤立太子,偏蒙毅谏阻说不可,若明知贤能却劝阻立太子,便是不忠而惑主!再者,蒙氏眼里何曾有过陛下?若果然知晓皇长子之死乃陛下之意,岂会善罢甘休?前日王离来受封,陛下不见他那般狠恶神情么?不见九原军那多将军的血书么?不除蒙氏兄弟,陛下休说恣意享乐,便是性命都难保!”
胡亥狠狠哆嗦了一下,神色间满是恐惧,并不是老师所说的内容,而是他的神情令他害怕,不由得鸡啄米一样点着头:“老师说的是……只是,此事太过重大,是否当与丞相商议……”
“决然不可!一则,丞相显欲暗通王离,丞相已不再可靠;二则,除掉蒙氏之后,紧跟着便要除掉陛下那些兄姊,可李氏族中与诸位皇子公主多有嫁娶,若让丞相知晓自己女婿儿媳被处刑,岂能不阻拦?目下刑徒暴动一案刚出,丞相已赶去处置不在巡狩营中,我等正好动手!当务之急,便是陛下书就两封密诏,赐死蒙毅蒙恬!”
“这便写,这便写!”胡亥边点头边拣出一条白绢,将大笔在玉砚中蘸满了朱砂。
“陛下听老臣说,两封密诏,该当这般写……”赵高低声口授道。
“曲宫,你自家说说此行要害。”巡狩行营外的旷野上,赵高面对着曲宫,面容阴沉无比。
“郎中令明鉴!”曲宫一脸谄媚的笑容,两个牙洞依旧漏着风,“蒙毅刚在代郡落网,此中关键,便在无论用何种手段,都须使他立死。此人对郎中令威胁最大,不可不先下手为强,事成之后再行罗织罪名、搜集证物不迟。”
“对蒙恬呢?”
“蒙恬已委顿多日,只要将蒙毅首级给他看,必定万念俱灰,乖乖引颈就戮,此人不足惧;唯一须提防者,便是那王离杨翁子等人。”
“算你这竖子明理。”赵高嘴角露出一丝森冷的笑意,“跟定老夫便是前程似锦,远比追随丞相出息得多,只要你铁心追随,老夫决然不会亏待你!日后给你个廷尉当当,愿否?”
“愿!愿!”一听这话,曲宫顿时两眼放光连连叩首,漏风的嘴也模糊不清地咕哝着,“谢郎中令提拔!谢郎中令提拔!”
眼见曲宫的车队借夜色掩护向北而去,赵高也一跃而上自己的轺车,猛然一挥马鞭,驾马便一声嘶鸣冲了出去,只是并未向着行营赶去,而是在深夜旷野上尽情驰骋着。
皮鞭一下下抽打着,轺车在月光下疾速掠过一道幽灵般的影子。此前的数十年间,赵高曾不知多少次为先帝赶着车,带着他驰骋在关中大地上,驰骋在已被吞并的六国土地上;而目下,终于轮到他为自己驾车了。清脆的皮鞭声、车轮的辚辚声、銮铃的叮当声,以及驾马的阵阵嘶鸣声混杂在一起,仍无法掩盖郎中令那肆无忌惮的哈哈笑声,若有人能看清他此刻表情,势必会发现那笑容中带着魔鬼般的狰狞。
世间万物都会有正反两面。对于天地来说,有日必有月,有昼必有夜;对于人心来说,有善必有恶,有正必有邪;对于大秦帝国来说同样如是,这个帝国既有创造了诸多亘古伟业的始皇帝等一干君臣,也同样有郎中令赵高这样的野心家。他是始皇帝的影子,是始皇帝魂灵中黑暗的那一半,他与始皇帝正是一对精神上的双生子,一枚秦半两的正反两面,属于始皇帝的那一半没了,属于他的这一半也便同样失去了生存意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由始皇帝的忠仆蜕变为大秦帝国的掘墓人,赵高也有着漫长曲折的心路。多年随侍始皇帝身旁,他也同样对秦政有截然相反的两面评价。一方面,秦国奉法严明、法度森严的诸般景象令赵高衷心感佩,耳濡目染之余也曾下过苦功精研秦法,二十三大律倒背如流,诸般法家典籍也极是熟悉;可另一方面,作为先帝身边的近臣,赵高同样和自己的君王一同经历了诸多秘事阴谋:嫪毐之乱便是一次,成蟜樊於期叛乱也是一次,灭赵时暗杀郭开及太后仇人又是一次……这全然矛盾的两种经历,曾令赵高百思不得其解:《商君书》不是说所有政事都一决于法么?如何秦政却是表里两层,外皮是依法行事,内里却是阴谋诡计?及至后来读《韩非子》时才明白,原来前者是法治,后者是术治,而这两样都是以势治为根基,换言之,拥有势位的君王愿行前者,那便是法治;愿行后者,那便是术治或者不如说人治。一个邦国,究竟行法治还是人治,只取决于君王,只取决于君王所处的势位!那时还年轻的赵高,第一次对韩非所说的势位产生了一种模糊渴望,自然,若说自己真能坐到始皇帝的位置、真能盘踞这势位,赵高是想也不敢想的,他只是对同样年轻的始皇帝充满了崇拜和歆慕,只是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伤感和怨愤……
而多年后险被处死的经历,更加深了赵高的这种看法。那次,始皇帝在兰池遇盗,却始终查不出行踪是如何泄露、如何引来悬刀刺客的,当时赵高主动站了出来,替太尉王贲和方士们揽下了所有罪责,甘愿领死。郎中令蒙毅据此定下了他的死罪,廷尉李斯也写好了鞫书,是始皇帝一时善念饶过了赵高。那时,死里逃生的赵高对皇帝感激涕零之余,也在心底深深埋下了一个念头:人说大秦奉法严明,都说秦法无懈可击整肃森严,可如今观之,法再大,能大过权么?自己获罪遇赦,还不是取决于陛下一句话?自己日后定要对陛下忠心耿耿,定要牢牢攀住陛下,牢牢攀住这势位,如此方能在皇城中立足;只要陛下肯护着阿高,哪怕日后阿高再犯了错,再犯了罪,甚或作起恶来,照样无人能管!……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赵高做始皇帝近臣数十年,始终是始皇帝脚下一只驯顺的忠犬;也同样是因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始皇帝突然薨去之后,赵高同时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兴奋。恐慌者,陛下不在了,没人能再保阿高了,一旦郎中令旧账重翻,自己即便不被处死,也决然无法在新一代庙堂立足了;兴奋者,陛下不在了,丞相李斯私欲使然,不肯立即开启遗诏,议立二世,自然也就留下了那片势位的空白,可偏偏自己手中握有少子胡亥,偏偏这个少子胡亥还对自己言听计从,若自己果真能将胡亥放到皇位上,不也就相当于间接掌控了势位么?……
还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赵高说动了胡亥,又说动了李斯,终于促成了沙丘之谋,使胡亥成为了二世,自己则因了李斯的投桃报李,得以跻身九卿之列。然则赵高清楚,自己决不能大意,蒙氏还在,皇子公主们还在,满朝重臣还在,南北两路大军还在,更有李斯这个最大的对手还在,若不真正除掉那些潜在威胁,大局仍随时可能倾覆!在这些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当中,蒙氏兄弟最为紧要,只要蒙恬蒙毅不在了,自己便再无顾忌,可以随意杀人了!……
月光下,赵高近乎疯狂的笑声飘荡在原野上。
这是间洒扫得很是干净的内室,若非那高高天窗上根根铜条组成的紧密栅栏,若非那从外面紧锁的厚厚木门,若非那粗笨青石条垒起的冷硬墙壁,任谁都会将这里当作书房而非囚室。
一袭布衣的蒙恬端坐在正对天窗的筝台前,没有身着赭衣,也未戴上镣铐,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自己的秦筝;沉滞迟缓的铮铮乐声弥散在整座囚室中,原本激越高亢的筝音此刻却是说不出的萧瑟幽咽,王离和杨翁子则久久伫立在囚室门口,各自想着心事。
蒙恬入阳周狱已有半年了。半年间,杨翁子始终亲自守护着这座小小的牢狱,生怕九原将军再像皇长子那般出甚意外;而王离尽管军务繁忙,却依旧每月偷来阳周城探视一回,每次都要给蒙恬带来诸般消息,希望他能尽快振作,领兵南下问政。可令王离失望的是,每次前来探视,蒙恬总是依然故我,无论外面何等天翻地覆,始终浑然无觉。王离还记得去岁九月,自己刚探视完蒙恬,咸阳信使便将始皇帝发丧的消息送到阳周城,刚听到这一声惊雷晴空炸响,杨翁子将军便一声闷哼昏了过去,身边所有军吏士卒民夫也无不大放悲声,而自己同样两脚绵软摇摇欲坠,第一个闪念便是:如何向蒙公交代?若蒙公撑持不住也随陛下去了,却是如何是好?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踉踉跄跄赶向了阳周狱。
当时,身旁狱吏手忙脚乱地寻着狱门钥匙,叮当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王离大急之下从狱吏手中一把夺过钥匙,手上却也是剧烈颤抖着,连捅了三次才捅入锁孔,“哗啷”一声打开狱门,一头冲进去时已是语无伦次:“将军,有,有一事,你,你千万扛住……”
王离还记得,当时的一片泪眼蒙眬中,自己依稀可以看到蒙公和眼下一样,背对着狱门端坐着,轻抚着那张秦筝,听到身后动静时尽管按住了筝弦,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陛下薨了,知晓了。”蒙恬的声音极是淡漠。
“将军!……”王离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哭开了。
蒙恬却丝毫没有理会。
“陛下,你果然还是去了;赐死皇长子与老夫那道诏书,果非你手笔。那这诏书,能是何人所下?必是二世胡亥无疑,必是胡亥那老师赵高无疑;丞相李斯不肯劝阻,也必定有份,只怕这诏书便是他亲笔写的……陛下,你信人太过,信人太过……”
这样自言自语着,蒙恬枯瘦的大手也拂过秦筝,呆滞的目光久久凝固在那十三根杂乱震颤着的筝弦上。
“而今皇长子已然去了,若在天有灵,心知这赐死诏书并非陛下你的手笔,不知当做何想?是了,九泉之下,你当能见他了,你父子团聚之后,好生说道说道;不日之后,老臣也将步皇长子后尘,过去见你……”那淡漠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绝望。
“将军,不能再这般无所作为了!”王离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虽仍带着哭腔,却还是连声大喊着,“我等这便救你出狱,你领我等起兵南下靖国理乱,为皇长子报仇,保社稷江山!……”
“王离,已是大军统帅了,何能这般轻言兵事?”王离的连声大吼中,蒙恬的声音却是沙哑低沉,说话间抬头遥望着囚室的天窗,目光中一片混沌迷蒙,“欲保社稷江山,便更不能妄动了。皇长子已死,我等纵能起兵,又能立何人为帝?又能打出何等名号?杀得二世,天下必然大乱啊……”
“依将军之意,起兵会乱政,坐以待毙便不会乱政了么?”
“胡亥虽已即位,然秦政并未变形,丞相李斯还在朝中,他纵与胡亥合谋,只要一朝悔悟,必能扭转朝局;再者蒙毅也还在朝中,只要他无事,必能探清其中真相、拿到明白证物,必能洗雪老夫冤屈。朝局明朗之前,老夫绝不能轻动,绝不能乱政……”
“将军——!”王离拜倒在地,一阵号啕大哭。
李斯,蒙毅。
想起这两个名字,王离心下极是沉重。蒙公显是将一切希望都放在了这两人身上:一方面指望李斯扭转朝局,一方面指望胞弟蒙毅探明真相,然而倏忽间半年过去,一切迹象都在表明,他的希望正在渐渐落空。自国府发丧之后,咸阳局势不断恶化,一个个老臣被先后罢黜,各种大工程不停反上,天下黔首的民生日趋恶化,各地都出现了徭役逃亡的景象,便是九原军的粮草运送都已开始磕绊了。连自己都看得清,这种种乱象都是庙堂那一系列荒谬政令造成的,李斯身为领政丞相,手中大权在握,又岂能不明白?若他果有公心,又岂能不多方劝谏阻拦,岂能任由这等政令如此大行其道?不错,前日李斯确乎对自己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络,使自己承袭了大父的武成侯爵位,私下里也表示要设法周旋蒙公出狱,可从李斯那言谈举止间,王离还是看出了一个“虚”字——李斯以为给自己一个武成侯,便是天大的封赏,自己必当从此对他感激涕零,何其大谬也!他自家私欲深重,便以为旁人也和他一样私欲深重,却不知自己对这爵位看得鸟淡!他难道不明白,除却斡旋蒙公出狱,便再无他法能使自己同心么?口上说得动听,却全无实质举动,只知拿那些恩惠收买旁人,只知拿那全身自保的说辞来为自家辩解,自己岂会信他?九原军岂会信他?便是肯信他,以他那狐疑犹豫首鼠两端的性子,又能成得何事?蒙公寄望于他,夫复何言?……
“王离,已是武成侯了么?”
筝声戛然而止,蒙公的一声询问,将王离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王离如梦初醒,连忙答道。
“那便好,李斯终究向你示好了,事态仍有转机。”
“……”王离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以对。
“还有蒙毅……不是去陇西领军了么?这多时日,也无只言片语?”蒙恬喃喃自语着。
“郎中令已……哦,想是,正在明察暗访,蒙公放心!”王离刚要实言相告,已经感到一旁杨翁子投来的目光,连忙改口道。
蒙恬缓缓摇头:“不对,不对……”
“蒙公,莫要多想!”王离大急道,“郎中令定然无事!”
蒙恬沉思片刻,淡然一笑:“莫骗我了。老夫与他乃手足兄弟,血脉相连,也心志相通。蒙毅性命,怕是已在旦夕之间了吧……”
听到这一句,王离杨翁子同时愕然,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都知道,郎中令蒙毅,已足足三个多月杳无音讯了。
囹圄中的蒙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蒙毅身上,却没有想到,胞弟同样岌岌可危了。
代谷一座幽暗隐秘的洞窟中,一身鲜血的蒙毅躺倒在青石板上喘着粗气,已是奄奄一息。
几个月前,就在二世开始巡狩、离开咸阳之后,华阳公主私下里找到了蒙毅,说自己前日已去频阳见过太尉王贲,太尉再次谋划了扭转朝局的连番对策,让自己转告他:趁二世与赵高离开关中之际,多方通连朝中大臣,先行在咸阳发动兵变,一举歼灭李斯赵高诸多党羽;此后九原军、陇西军一同出动,直取二世卤簿车队,囚禁李斯、诛杀赵高,逼二世退位后议立新帝!王贲还说,黑冰台虽已名存实亡,自己却另有铺排,足可为此番宫变的援手;目下当务之急乃是通连北疆大军,郎中令既被派往陇西,刚好调集李信南下;只是太尉说,九原将军王离将才不足,难以统领大军,郎中令还当亲往上郡,劝说蒙公出狱!
听罢华阳公主的转述,蒙毅没有丝毫迟疑便开始收拾行装,然而并未按诏书所言前往陇西,只是派出了一位可靠仆从,给李信带去密信说明自己的打算,本人却是往九原而去了。蒙毅的想法是,陇西军兵力不足,不过五万,再者也同样要守护西陲,能南下的兵力不会多于三万;九原军却足足二十余万,即便没有陇西军相助,也足可靖乱定国,更有甚者,兄长蒙恬虽自甘下狱也委顿多日,但他终究看得清大局,只要自己能见到他,当面剖析其中利害,蒙恬必能重新振作,统领大军与自己一同南下。形势既然如此,自己若先去陇西再往九原,既多此一举也多费一番波折,还凭空多冒一重风险,何如径自前往九原?……
为了掩人耳目,蒙毅没有直接北上赶向上郡,没有走那条宽敞平坦的秦直道,而是向东北面的河东郡赶去,又从那里沿汾水北上进入太原郡,及至过了平阳再迂回折向西北,准备由离石要塞向西进入上郡。这条路线距离既远,又很是荒僻偏远,唯一的好处便是隐秘,以蒙毅原本的设想,这一路是该当无事的。然而他却没想到,即将到达离石要塞之际,却被一支蒙面马队突然劫持了,对手足足二三十人,自己虽奋力抵抗,杀了两人、伤了一人,却还是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塞入了一辆显是早就准备好的牛车。马队挟持着蒙毅一路东去,在一处隐秘河谷中与赵高的族弟赵成会合,赵成得意扬扬地告诉蒙毅,其实他刚一动身,便被赵高布下的眼线盯上,只是不清楚蒙毅究竟是何图谋,是故迟迟没有下手,及至蒙毅赶向离石要塞,前往上郡阳周城的意图已再清楚不过,马队这才动手擒拿;赵成又告诉蒙毅,目下暂时不杀他,准备将他直接押向辽西,给巡狩到那里的二世看看:先帝老臣是如何图谋反叛的!赵成还说,足下当年曾处郎中令死罪,而今郎中令也一样要依秦法处你死罪,只是此番却再无陛下特赦了!……
沉重的脚步声从洞口迅速传来。蒙毅心下一跳,睁开眼时已看到五六个身影走上前来,为首的两人,一个是赵成,另一个却是御史模样,怪异的是此人两颗门齿已经掉了,露出了两个黑洞洞的牙洞。眼见蒙毅醒来,笑吟吟地向他拱了拱手,声音含混不清仿佛漏着风:“御史曲宫,见过蒙毅大人。”
蒙毅没有回答,只冷冷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轻蔑。
“蒙毅大人,御史带来了陛下诏书,要赐大人死罪。”赵成嘴角也泛起阴冷笑意,“诏书讲,当年先帝欲立陛下为太子时,大人不知先帝之意,屡屡阻挠,说太子不堪为帝;李斯丞相据此认定大人不忠,罪及其宗,故而向陛下举发。然则陛下终究不忍公然问罪于大人,这才赐你一死,依在下之见也算幸甚,大人何不早早奉诏?”
蒙毅淡然一笑,艰难地坐了起来:“蒙毅本以为,赵高敢违逆先帝遗愿,必定胆大包天,而今观之,鼠辈而已。”
“大人何意?”听到蒙毅对族兄口出讥讽,赵成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蒙毅目光中闪烁着慑人的寒芒,赵成曲宫一时间竟不敢与他直视:“赵高一不敢承认自家想杀我,却栽赃于李斯;二不敢公开对我明正典刑,却是密诏暗杀,岂不是胆小如鼠?诏书说蒙毅不知先帝之意,一派胡言!蒙毅少年入宦,追随先帝数十年,知先帝之心者,无过于我!说蒙毅不知二世之能,更是一派胡言!胡亥只跟着先帝巡狩天下,便说先帝要立他为太子?先帝数十年查勘锤炼皇子,几曾欲立太子?更几曾欲立胡亥为太子?蒙毅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蒙毅,死到临头,还在狡辩么?”曲宫又咧嘴笑了,露出两个黑洞洞的门齿。
“蒙毅并非饰辞避死,只为你等累先帝之明而羞!昔秦穆公殉三良、黜百里奚,天下呼之‘缪’公;昭襄王杀武安君,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天下非之以为不明,故而声名狼藉,布于诸侯。谚云:用道治者,不刑杀无罪,不罚加无辜。足下若还有一丝良善,便将蒙毅之说转告二世!”
“便是转告陛下,大人今日也必死无疑!大人还有甚要说的么?”曲宫一脸狸猫戏鼠的得意。
“密诏何在?我欲亲见。”
“密诏乃陛下亲书,岂会有假?”
“我要看的不是胡亥字迹,乃是印玺!”
曲宫不屑地一笑:“大人为郎中令时便执掌符玺,看过多少次了,还要看?”说着走向蒙毅,从袖中抽出那封密诏向他举了起来。
却不料恰在此时,蒙毅却是双手猛地一抡,镣铐的铁链陡然向曲宫兜头砸来;惨叫声中,曲宫猛然弯下腰捂住了脸;手中的密诏刚刚飘落,蒙毅已向他猛扑了过去!
“将死之人还猖狂么?”赵成突然闪现在蒙毅面前,气急败坏叫骂着一剑刺来。
“先帝——!”伴随着蒙毅最后一声怒吼,点点鲜血喷溅在了飘落地面的诏书之上。
……
许久之后,满脸鲜血的曲宫终于缓缓抬起头,心有余悸地向着蒙毅的尸身瞥去了一眼,艰难地啐了一口血涎,吐出了两颗细小的颗粒。
那是他被打落的两颗下门齿。
赵成曲宫的马队即将赶到阳周之际,王离和杨翁子仍然守在蒙恬身边。
“蒙公,一支千人队赶往阳周了。领队两人,一个是上次那御史曲宫,另一个是赵高族弟赵成!来意再清楚不过,再不决断,悔之晚矣!”叮咚的筝声中,王离愤然叫道。
蒙恬却充耳不闻,依旧心无旁骛地弹着筝,叮咚声响久久回荡在囚室中,直到一曲奏完,他才平展手掌按住筝弦,待到囚室静下来后,轻轻吐出一句:
“蒙毅死了。”
王离和杨翁子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是无比的震惊。
“若李斯主谋,必先杀我而后杀蒙毅,然则李斯刚向王离示好,故而不会是他;此必为赵高主谋,也必是先杀蒙毅而后杀我。”蒙恬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
“既然如此,将军仍欲坐以待毙?”
蒙恬一声悠远的叹息,凝望着囚室的天窗:“没用了,蒙毅已死,朝中再无人能为老夫洗刷冤情了。当年巡狩病发之际,先帝不该遣蒙毅回关中。蒙毅他执掌中枢,总领书房政务,忠直骨鲠奉法凛然,还是拥戴皇长子的重臣,也是老夫胞弟,更直接辖制赵高。只要他在,先帝那遗诏便决然不会走样,赵高便果想阴谋矫诏,也决计不会成功,岂会有如今这般连番剧变?先帝,遣走蒙毅,乃你至关重要之错失啊……罢,既然悔之晚矣,却又夫复何言?蒙毅已过去见你了,而今,该蒙恬上路了……”
叮咚筝音再度响起,杨翁子向王离使了个眼色,失望地摇摇头,转身走了,王离也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囚室。
“事已至此,不能再坐等了。杨将军,王离之意,我等立即发兵!”囚室的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声闭拢时,王离沉声对杨翁子道。
“来,你我这便部署一番!”杨翁子毫不意外,一甩斗篷,引着王离噔噔去了。
……
赵成曲宫的马队沓沓进入阳周城时,分明感到了气氛的异样——城中一片空旷寂寥;除却前面导引自己入城的杨翁子马队,居然见不到一个黔首!
“莫非有诈?”曲宫低声问,漏风的嘴将这句话说得含含糊糊。
“确是蹊跷。然则,我等可是皇命特使,麾下也足足千人呢,不怕……”赵成同样低声道,虽是口说不怕,声音仍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一阵沉重的声音由身后响起,两人惊讶地回过头去,却见背后那扇巨大的城门缓缓关闭了。
“杨将军,这是何意?”匈奴材士们一片惊讶中,赵成惶急大叫道。
杨翁子停住马,扭过头来,淡淡笑了。
“特使毋惊,近来不知何故,竟有匈奴人在上郡出没,甚是猖獗,老夫不得不防。”
……
“嘎——!”
一声粗重的鸦鸣响起,囚室中的蒙恬手一颤,筝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眼睛,透过天窗的根根栅栏,正望见窗外的树枝上伫立着一只乌鸦,一双黑森森的眼睛瞪得溜圆,直直盯着自己。
蒙恬嘴角浮现出一丝淡然笑意:“来得这般快?”
他轻轻起身,将书案上的墨砚竹简等物事逐一收拾干净,将自己亲手制成的一杆狼毫大笔摆上笔架;又来到书架前,将那些兵书简册码放整齐,甚至没有忘记拨了拨燎炉中的炭灰,使炭火燃得更旺些。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缓步来到囚室的门口,语气平淡地叫了一声:“老狱令!”
……
赵成曲宫来到了阳周狱前。
杨翁子带领着骑士们,如同押送一般分列马队两旁,留出阳周狱外的一片空地。赵成曲宫看去,只见一人一马横在那空地当中,那匹马通体火红神骏无比,它的主人却是位年轻将军,目光中透着再明显不过的敌意。赵成同曲宫对视了一眼,后者的目光已经告诉他,这便是庙堂新近册封的武成侯,九原将军王离。
片刻间很静,曲宫和赵成只能听到头顶不时传来一两声鸦鸣。
“武成侯,拦阻皇命特使乃大罪,你不知么?”片刻的踌躇后,赵成鼓起勇气叫道。
“大罪?”王离嘴角绽出一丝凶险微笑,“阻拦特使算得鸟罪?王离还要杀了特使!”
话音未落,他左手猛然从背后取出一张大弓,右手一支长矢随之搭上弓弦射向天际,响箭声划破苍穹的同时,四下里已是杀声大起,城中所有街巷中都拥出了一队队甲士,正当赵成曲宫们惶恐不安地环视四周时,他们已经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王离!你这是灭族大罪!”赵成气急败坏地连声大吼着。
王离却是放声大笑:“赵成曲宫,你等串通外敌,引来这多匈奴人,意图谋害蒙公,你才是灭族大罪!——弟兄们听令!”说着抬起了右手。
“武成侯——!”一声大叫从身后响起,王离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又惊又疑地扭过头去,看到阳周狱的狱令站在身后,脸色极尽惨白。
“武成侯,蒙公有话,请两位特使进来……”
王离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两手却是瞬间变得冰凉,本想再说甚,却不料连同杨翁子在内,所有甲士都默默放下了手中兵刃,自觉让到了一旁,仅仅是片刻之间,拦阻在赵成曲宫面前的,只剩下了王离一个人。
“杨将军!”王离急切地望向杨翁子,老将军却没有吭声,只皱着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