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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城头变幻大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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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城头变幻大王旗

2018-04-15 作者: 张述

第十章城头变幻大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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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如同惊雷一般,继始皇帝殁去这一年来发生的无数大事之后,大泽乡起义再度使天下目瞪口呆了。Www.Pinwenba.Com 吧

就实而论,若只是暴动,以前天下倒也有过先例:春秋时的盗跖、战国时的庄跻都曾作过乱,声势也相当浩大;即便几个月前,骊山一批刑徒还在黥布的策划下成功逃亡;至于那些三五人一伙的群盗自然就更多了。然而谁也没想到,大泽乡的这批戍卒竟会这般嚣张猖狂,竟要立国称王!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还打出了皇长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旗号!

在陈胜乱军劫掠附近一个又一个村里的同时,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已经飞速传到千里之外的会稽郡吴县了。

“季父!季父!淮北那群盗匪乱军竟僭用大父名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项氏名号岂能任由那般贱民糟蹋,何不起事讨之!……”

阵阵大吼从屋外传来,语气中满是愤激,端坐书房的老者却是不动声色,只是面色严峻地望着伫立在门口的高大后生。

他看到自己侄儿那双重瞳子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阿籍,你以为陈胜第一个揭竿而起,便能笑到最后?这等贱民无知无识无才无能,只凭一腔血勇便想立国称王,痴人说梦!老夫敢断言,陈胜盗军长不了,至多撑持一年,必定分崩离析!你愿学他么?”

“可陈胜势头正猛,连占了六七县!手下盗军已有好几万,再不起事,只怕便是他与我项氏争天下了……”

“几万盗军也是乌合之众。老夫只一句话:陈胜狗屁不是,只会自生自灭!不必理他,我等要反的仍是秦国;真正劲敌,也仍是秦军!”

“那他盗用大父名号……”

“他借项氏之名,旁人也可借他张楚之兵,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何解?”

“今夜之后,你便知晓了……”

项梁意味深长地撂下这句,丢下侄儿径自出了书房。项羽一愣,快步赶至窗前,眼见季父走出庄园来到岸边跳上一叶扁舟,向着茫茫震泽深处驶去,也连忙夺门而出。

雪白的浪花向两侧分开,小船笔直地驶向远处的夫椒山,项梁一边奋力摇橹,一边默默想着即将摆在项氏面前的天赐良机。

自从当年由栎阳狱逃亡、隐姓埋名藏身江东之后,项梁便改头换面化名富商参木,一方面在江东故地四海游荡,私下里联络从前的族人门客仆从;另一方面则开始积极结交会稽郡守殷通、吴县令郑昌等官府之人,但有徭役征发、丧事操办都毛遂自荐,主动帮忙操持,暗中以兵法行事,无不办得井井有条,如此几次下来,很快便得到了官府的另眼相看和民众的一致拥戴。及至数月前策划了那场骊山刑徒暴动,项氏族人尽数脱逃后,项梁的反秦复仇之心更是重新鼓荡了起来,这次他铤而走险,命族人将项氏盘踞吴中的消息悄悄透露给殷通郑昌以此试探,这二人不仅浑然无觉,反倒更与项梁交好,甚或还帮着他一同隐瞒身份,更使项梁大为放心。之所以敢这般招摇,是因他已从咸阳传来的连番惊变中敏锐察觉到,秦帝国已岌岌可危了——自己策划的这场刑徒暴动堪称惊天大案,不想咸阳庙堂只出动了两三千中尉军,在关中粗粗搜索一番便不了了之,这说明甚?大秦已经没兵了!非但如此,接下来长达月余的大肆屠戮,更是令项梁始则愕然继而窃喜,及至听说九原军统帅王离竟亲自南下劫囚,从而与庙堂公开决裂,项梁更是大喜过望——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有胡亥这等昏君在位,有赵高这等奸贼盘踞庙堂,这大秦社稷能长久么?

虽然这般,项梁仍没有贸然起事,他明白此时举事仍显仓促——而今庙堂乃丞相李斯摄政,其人虽多权谋算计,却仍是前朝重臣,在天下声望极高,黔首也大多寄望于他。此人如肯及时改弦更张,实行宽政,则大势仍将缓和。若果真那般,纵然举事也不过小打小闹而已,反倒极可能引火上身,是故项梁仍然按兵不动,只待天下黔首群起暴动,他明白民心即天心之理:黔首不能成事,却能成势,只有民众成势,自己方能借势成事!项梁相信,自己不会等得太久:其时天下统一不过区区十余年,黔首们依旧秉持着天下问政这一战国遗风,对于恶政暴政绝无妥协退让忍气吞声,必将蜂拥反抗。秦并六国,六国遗民人心思旧者本就决不在少,对秦政观望摇摆者同样不少,始皇帝后期,天下民生已日复一日恶化,黔首心中的怨气也渐渐生发郁积起来,然则始皇帝终究千古一帝,铁腕雄强世所罕见,又有太尉王贲那般强臣辅佐,黔首们终究不敢造次;可时至今日,胡亥赵高那干昏君佞臣不知深浅,不仅不改弦更张,反倒变本加厉压榨民力,黔首不起事岂有天理哉!大秦社稷不亡岂有天理哉!殷通郑昌对项梁的热络,完全验证了他的判断:庙堂已经失却了民心,连郡县官吏们都离心离德了,秦政倾覆之日必不远矣!及至陈胜吴广大泽乡暴动的消息传至江东,上至官府下至黔首无不瞠目结舌,唯有项梁毫不奇怪,他早有准备,心知此时举事,正当其时了……

而今夜项梁要做的,便是与自己的同道们共同议决日后的举措。

“张耳陈余,见过项公!”一老一少两位公子快步上前,齐齐拱手。

项梁同样拱手还礼:“二位公子奔波召集各路世族,连日来多有劳苦,敢问人齐了么?”

“但凡有些名头者,都已聚齐!”张耳朗声答道,虽是年过五旬,却仍声如洪钟。

“只等公子良了!”年轻的陈余补充说。

项梁微一点头,在两人的导引下来到了这处隐藏在夫椒山中的隐秘山谷,他的身影刚一出现,谷中便是一片“见过项公”的声音。项梁一眼扫过已然看清,足足二三百人散布在这座山谷中,依方位分成了壁垒森严的四群:正南那块最为平展开阔的空地,是人数最多的旧楚世族,大多头戴切云冠或獬豸冠,身着绮罗纱毂织成的对襟衣或襜褕短衣,腰佩玄纁玑组,举目望去一片锦绣绚烂;与他们正对的北方,是燕赵两拨人马,或是身着胡人的绔褶短衣,或是身着武士的短后之衣,头戴的武弁大冠上则飘曳招摇着鹖尾或曼胡之缨;正东则是齐国贵胄们,清一色的高山冠,宽衣博带的紫衫,不少人腰佩金剑;西面便是魏韩两国,贵胄们腰间无不悬着整套玉组佩,或是山玄玉佩朱组绶,或是水苍玉佩纯组绶,衣着也都是赤青黄白等正色冕服,这还是春秋时期老晋国的服饰。张耳陈余便站在这拨人马的前面。

眼见两人一脸自得,项梁会心一笑,他二人两张铁口出了名的伶牙俐齿,颇有纵横策士之风,此番老世族会盟,大半人马都是他们招来的;论在六国世族中的地位,除却自己和张良,便是他俩了。目下六国贵胄大半聚齐,只缺张良,却不知他去了何处?……

刚好此时,一阵螺号突然响起,谷口遥遥传来一声叫喊:“张良先生到——!”紧接着张良一袭黑衣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谷口,又笑着向项梁、张耳陈余和其他老世族们频频拱手:“项公、诸位,张良迟来一步,尚请见谅。”

“公子这边请!”项梁也大是振奋,他一度以为这位悬刀头目已放弃了复国,此番世族大会虽也循例邀了他,心下却未指望他果真会来,不像那赵国王族末代子孙赵公辅一般投靠秦人便不错了。以目下观之,这位旧韩公子终究没有舍弃自己的复国大志!

张良点点头,缓步走向韩魏贵胄,不料忽然间收住了脚步,目光扫过一圈,微微一笑:“项公,这二位面目生疏,不知何方高人?”

话一出口,所有世族的目光都顺着张良的目光集中了过去,这才注意到这些贵胄之中,有两人很是特殊:一位是须眉雪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峨冠博带大袖飘飘,双手拄着根很是考究的鸠杖,一身儒生装扮,面目中满是傲兀;另一人更是怪异,大致年近五旬,一身小吏装扮,头戴竹皮冠,颌下一把须髯虽很是气派,却是一脸疲民般的狡狯,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正四处骨碌碌乱转着。

项梁大步来到那位老者面前,向他深深一躬,显然极为恭敬,直起身来又扭头环视山谷:“项梁正欲向各位引荐!这位老丈,诸公必定人人知晓——孔夫子八世孙,文通君孔鲋先生!”

响亮的欢呼声顿时震彻了山谷,毕竟孔夫子后人的名头在天下是响当当的,自当年咸阳庙堂焚书坑儒以来,儒家早被天下人视为殉道者了,而这位儒家领袖既愿反秦,自然会大大张扬反秦声浪!世族们心知这点,自然无不对文通君大为拥戴。

面对贵胄们对自己的欢呼喝彩,孔鲋却仿佛充耳不闻,满脸的矜持淡漠,只向项梁拱手还礼:“项公谬赞了。老夫自坑儒之事后,本已心灰意冷,只愿学伯夷叔齐洁身自好,以避暴秦虎狼苛政,幸得陈余公子相助,故而隐居嵩阳河谷潜心治学。不期近来秦人庙堂变本加厉残贼天下,我儒家不忍看天下黔首再遭涂炭,方才挺身而出,欲与各位豪杰携手,解庶民于倒悬……”

“口上说得漂亮,却不知做起来如何?”一个极尽嘲讽的嗓音油腔滑调地响起,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位一脸疲民相的小吏。

孔鲋上下打量着对方,目光中充满了轻蔑:“又是足下?”

“不错!沛县刘邦!”那小吏模样的中年人一脸眉飞色舞。

项梁面色微微一沉,张良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已记起,多年前秦国灭魏之际,刘邦已给过文通君一次难堪了;不想多年之后两人重新不期而遇,却不知又有何等好戏?

“刘邦兄弟当年崇敬信陵君,故而与我相熟,我等曾同游过大梁!”张耳那洪钟般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数月前刘邦押送徭役前往骊山,却将黔首尽数放走,自家也前往芒砀山反秦了,若论反秦时日,比我等都要长!故而今日我也将他一并请来!”

“刘亭长……”项梁微一沉吟,刘邦却哈哈笑着一句:“咱祖上虽也魏人,却不与这老夫子同道,算楚人便是!”也不等项梁点头,已向那最多的一群人走了过去。孔鲋则皱眉望着刘邦的背影,小声嘟囔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才不再吭声。

“诸公!”眼看分派已定,项梁终于正式开口了,“前日陈胜盗军起事,旬日之间天下云集响应,黔首无不赢粮影从,今已有数万之众,显见秦政暴虐,早已失尽天下民心!盗军猖獗,咸阳竟一片死寂,如此反常唯有两种可能:一则庙堂糜烂透顶,二则关中无兵可发,如此正是我等起事之最佳时机!只要天下成烈火燎原之势,即便南北两军果真杀回中原,平乱仍旧左支右绌!项梁今日冒险将诸公邀至震泽夫椒山,便是请诸公共举大计,一同诛灭暴秦,复辟故国!”

“诛灭暴秦,复辟故国!……”山谷中喊成了一片,所有的世族贵胄都在声嘶力竭地高喊着,神色间满是狂喜,许多人已是涕泗横流。

“敢问项公,若江东项氏这般在故国有人众根基者,自可率众起事,然我等当年大都受暴秦压榨甚深,既无钱财又无兵马,却是如何反秦?”北面燕赵贵胄中,武臣惴惴不安又满怀期待地喊道。

项梁微微一笑:“此事我等早已料到,敢请张陈二位公子,将自家谋划讲与各位。”说着向张耳陈余点头示意,两人顿时大感振奋荣耀,一同来到空地正中,山谷中也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张陈二人,等着他俩的妙计。

“诸公!”张耳环视一周,深吸一口气开了口,那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分外嘹亮,“我等与诸公一般,家国沦丧后便一贫如洗,虽日夜思忖复国大计,无奈自家无财无势,终是只能枉自嗟叹!……”

“……前日得知陈胜斩木为旗揭竿而起,我二人与诸公一样鼓舞,当即议出一条妙计!此中紧要尽在八字:浑水摸鱼,借树开花!”陈余接口道,兴奋得脸色都微微红了。

“……诸公皆知,陈胜贱民,只配做我等垫脚石,然则其人起事以来,麾下兵马日渐盛壮,此绝不能轻忽!”

“……我等之意,自家手中若无兵员,便可往投陈胜,在他麾下为将,统领兵马!”

听到这里,山谷中登时一片嗡嗡议论声。六国贵胄神色间有的惊讶有的轻蔑有的不快,陈余见状立即醒悟:他们无不自恃出身高贵,怎肯屈居贱民之下?忙向四面八方连连摆手:“诸公诸公!诸公误会了!投靠陈胜仅为权宜之计,我等仍有后手!……”

世族们这才稍静下来,一片狐疑目光中,张耳继续连声大喊:“诸位但想,陈胜一介戍卒,懂甚战阵兵法?盗军兵马虽有,若无领兵大将,照样乌合之众!”

“……正是如此,陈胜最需的是甚?是领兵大将!”陈余再度接口。

“……我等谁不是文武全才?纵然战阵阅历有限,却也决然比那帮泥腿强得多!”张耳的话语中充满了自豪。

“是故,我等可以拓地复国为名自请为将,要陈胜划拨兵马,一旦得兵杀回故土,便可自立为王!……”陈余大袖一摆,一脸神采奕奕。

“……到时,那陈胜能奈我何?诸公且说,可是如此,啊?”张耳环顾四周,自顾自大笑起来。

随着两人的一吹一唱,一阵惊叹声纷纷响起,世族贵胄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却都拿不定主张。有的说此计甚好,陈胜虽则贱民,然若能空手得其兵马,岂非大妙?有的却说此计大是歹毒,只怕堕了族中威风,有损祖上阴德,君子不当为也;也有的说陈胜身虽低贱却并不蠢,如何你要兵马他便给你兵马?此计只怕仍是空谈;有的说六国灭亡不过十余年,分封仍在黔首心目中大行其道,陈胜焉敢逆天行事?我看大有希望!还有的说陈胜目下终究是反秦大纛,我等若背后捅刀,让他亡于秦人之手,自家怕也撑不得多久了;话未说完便有反驳的说鸟个反秦大纛,我等便不挖他墙脚,他照样完蛋,何不先保得那多兵马?更有的说大行不拘小节,我等复国乃天下大义,只要能杀回故土成功复辟,管他旁人何等评说!……

久久的争论之后,山谷终于开始安静下来,不知谁第一个叫了句:“我等便浑水摸鱼,借树开花!”谷中顿时一片应和。应和者多是各自故国的中小贵胄,不似那些王族望族对自家声名看得那般重,自然不将投靠盗军看作甚丑事;另一方面尽管谁也没说破,然而个个都很是清楚:自己虽是世族,在原先国中却无足轻重,此番若果能从陈胜处讨来数千万余兵马杀回故国,占得一座城邑一片土地,便足可自立为王,真是比原样复国更加诱人!这等千载难逢之良机,岂堪错过?……

一阵放声大笑突然响起,打断了六国贵胄们的大呼小叫,四下里重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笑声传来的方向,许多人都皱起了眉,他们看到又是刘邦站了出来。

“刘邦兄弟何事发笑?”张耳皱眉问道。

刘邦却并未理会,又是捧腹大笑了一阵,这才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笑那可笑之人!”说着向满谷世族指点了一圈,“各位,亏得你等都是六国贵胄,自家先祖立国之时,谁不是一条光棍两手空空?谁不是日每刀口舔血,风里进雨里出,多年累积兵马粮草城邑人心,方才打下日后江山?你等倒好,不思效法祖上苦干拼杀,只知雁过拔毛见缝插针使这等鬼蜮伎俩,羞也不羞?你等今日吵吵反秦嚷得震天响,实则心底谁不想裂土分疆,自家谋个富贵?是也,咱照样想!刘邦自不是甚正人君子,也非不肯耍这等手腕,可刘邦却知,若想成大事,断不能整日醉心这蝇头小利!依刘邦说,这等粗浅权谋也就骗骗陈胜那冤大头,你等休说日后成事,便能自保活命者都没几个!只怕六国世族下次重聚便在泉下,人世间你等已一个不剩了!啊哈哈哈哈……”刘邦越说越开心,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刘邦!竖子猖狂!危言耸听!……”老世族们都被这顿嬉笑怒骂惹火了,纷纷怒斥起来。

“刘亭长自家如有谋划,不妨一并讲与诸公?”

銮铃声中,一个女人般的嗓音不期然响起,所有的贵胄都齐齐住了口,惊愕地望向沉默已久的张良。张良却是谁也不看,只是紧盯着刘邦,显然对这桀骜张狂的亭长颇为赞赏。

项梁同样紧盯着刘邦,心下虽略略不快,目光中却也大是赞同。

刘邦自家倒是浑然无觉,只仰天打了个哈哈:“咱刘邦不似孔鲋老夫子那般饱读诗书,没那等学识;也不似项公那般党羽众多,没那等根基;也不似公子良那般交游广阔,没那等人脉;更不似各位那般世代贵胄,没那等祖上能挂在口边炫耀,目下更是芒砀山一流盗,便连生计都大是艰难。然刘邦总算比各位看得清楚,欲夺天下者,一须有实力有根基,二须顺大势得民心,两者都非朝夕能见真章,须得沉住气扎深根,一步步来,站稳了脚慢慢图伸展。刘邦来这震泽,一是张耳兄弟盛情邀约,二也是想见识天下豪杰,不想来了方知全是一群碌碌之辈,比那陈胜之流好不了多少!既如此,刘邦也便放心了,今日敢向各位放出狠话:十年之后,咱纵不成始皇帝,少说也是称王封侯!”说着大手一挥,满脸痞气中居然也透着一股干云豪气。

“一派胡言!”“不知天高地厚!”“一介流寇能有何等见识?”“口出狂言谁不会?”“我等才羞与你为伍!”“有了兵马,一指头便将你碾碎!”……所有的世族贵胄都愤怒了,七嘴八舌叫骂起来。

“列位莫费口舌骂咱了!你等羞与刘邦为伍,尔翁照样不愿与你等为伍!老夫子那话是甚来着?道不同不相为谋?总归刘邦不与你等同道!张耳兄,多谢邀约;项公,多谢招待!咱刘邦这便重回芒砀山,接茬当那流寇去也!……”刘邦哈哈大笑着向张耳项梁先后拱了拱手,在贵胄们的连番痛骂中大摇大摆径自走了。

张良却是默默望着刘邦的背影,目光中若有所思;嘴角也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心下一丝闪念:

“这刘邦,有些意思……”

“诸公,谋划既定,各位便可择日投奔陈胜,你等可有异议?”项梁的声音重又在山谷中响起,显然没有受刘邦的影响。

“无有——!”一片齐整应和。

“既如此,我二人便打头阵,为诸公游说陈胜!”张耳方才虽因刘邦搅局而心下不快,此刻却也大笑道。

“非独游说他给各位兵马,还要说得他立六国后裔为王!”陈余同样高声叫道,一脸跃跃欲试。

“愿与二位公子同往!”武臣也大是兴奋。

“如此天下大计,岂能独让几位涉险?我与列位同道!”眼见赵人抢先跳了出来,燕国韩广急不可耐地紧随其后。

“魏人也与各位同道!”周市忙大叫起来。

“楚人同往!”景驹挺身而出,这是楚国贵胄中第一个开口的。

“我等同往!”田臧韩信等人乱纷纷叫道。

“老夫也去!”孔鲋突然一声大喊,拄着鸠杖缓步上前,“老夫不为自家富贵功业,却是要助天下庶民推翻暴秦!”

“我等也去!算我一个!……”六国贵胄们喊成了一片。

“公子意下如何?”项梁向张良瞥去了一眼,低声问道,目光中有疑问也有试探。

张良轻轻摇头:“非是张良不愿复国,只是去亦无用。”

“公子不肯去?”项梁目光中满是警惕。

“项公便肯去么?”张良淡淡反问了一句。

两人对视了片刻,同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也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项梁没有再与张良多说,转向了群情激昂的人群:“夫椒山不宜久留,各位既然商议已定,不妨立即动身!”

“伐无道,诛暴秦——!”张耳陈余应声喊道,率先向着夫椒山的岸边并肩走去。

“伐无道,诛暴秦——!”孔鲋拄着鸠杖颤巍巍地走向水岸,声嘶力竭地喊道,苍老的声音中满是凄楚悲愤。

“伐无道,诛暴秦!伐无道,诛暴秦!……”一艘又一艘小船由夫椒山的礁石间沙洲前划出,驶向了茫茫震泽,一声又一声高呼相继传来,喊声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

天色已晚,浓黑如墨的天穹中难以察觉地一片乱云飞渡。寒风掠过之际,深不可测的茫茫震泽开始变得暗潮涌动,原本平展的水面已是波涛澎湃,一个又一个大浪打向那些闪烁着点点光亮的小船。船上的贵胄们却是全无惧色,左手高擎火把以免被浪花扑灭,右手则摇着桨把着舵以免翻船,口中依旧连声高喊着,忘情地驾驭着船只与浪花搏斗着。他们苦苦等待了十余年,也苦苦忍耐了十余年,不知多少黑发人熬成了白发人,却仍旧顽韧地活了下来。对故国沦丧的屈辱,对死于战乱的亲人的痛心,对失去的锦衣玉食生活的失落,对重新夺回昔日权势的渴望,对而今越发苛酷的暴政的愤懑,这一切的一切聚集起来,终于汇成了对秦人秦政秦法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仇恨如附骨之蛆般日日夜夜啮噬着他们的心灵,而今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只剩下了两个念头……

——向始皇帝的子孙复仇!向秦国庙堂复仇!向秦政秦法复仇!向秦军复仇!向秦人的都城、郡县、土地复仇!向秦人的一切复仇!

——夺回我等失去的荣耀与地位!夺回我等失去的财货与土地!夺回我等失去的社稷江山!夺回我等失去的时代!夺回我等失去的一切!

“暴风雨,这便来了。”伫立在夫椒山上,望着那些渐渐远去的一艘艘小船,项梁望向一片幽暗的苍穹,双目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身旁的张良微微一笑:“雷电交合天地反复,天下即将重回乱世。自今日起,我等将震惊百里。”说着缓缓走上前去。

夜风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张良却是丝毫不惧寒意,反而挺直身躯微扬起头,双臂平展胸口大开,长发飞舞衣袂飘拂,风声中銮铃的清脆响动更是一声急似一声。他那暗夜寒星般的目光望着暴风雨前夕的震泽,轻轻开了口,如同祭司歌唱祷词般高声吟诵着,一向如女人般轻柔的嗓音此刻却前所未有地铿锵起来,充满了高深莫测的神秘威严:

“伐无道,诛暴秦——!”

随着这声吟唱,那件黑斗篷在风中脱离了身躯,如一只扑打着翅膀的蝙蝠般飞向远方,露出了里面的衣衫。电光划破夜空,照亮了那白衣胜雪的身影。

同时被照亮的还有项梁脸上的黄金面具,金色的光芒在面具的轮廓上流动游弋着,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让天穹降下神罚的火雨,让鲜血的洪流涤荡四方,让深埋墓穴的孤魂死灵重见天日,让历史车轮倒转掉头,让天下重回战国乱世!……

——伐无道,诛暴秦!

仿佛在回应他的召唤,茫茫震泽中,一艘小艇正迎着贵胄们的船只向着夫椒山缓缓驶来。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稳稳伫立在船头,任凭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将全身打得湿透,电光照亮了那双闪烁着仇恨火焰的重瞳子,他伸出筋肉虬结的粗壮右臂,手掌五指张开高举向夜空,放声大吼着,与滚滚沉雷混合在一起,久久回荡在震泽的水面上,回荡在这暴风雨前夕的江东,如同来自远古洪荒的异兽的咆哮,即便是当年的蚩尤向黄帝发出挑战时,也不过如此:

“——伐无道,诛暴秦!……”

“当!当!当!……”

粗壮的胳膊抡着沉重的铁锤,猛然扬起又砸下,火星急不可耐地四下迸射,铁砧上锋锐的剑尖红得透明发亮,不住冒着嗞嗞热气。熊熊炉火映红了铁工蜷伏的熊背,投在身后黑暗中的长长背影,也照亮了他虬结的筋肉、凶悍的容貌、满头满身的大汗,以及从后背和头顶腾起的阵阵白雾。

“火,再旺!”铁工将红亮的剑尖重又探入炉中,紧盯着呈现出各色形状的熊熊火苗,目不转睛地大喊道。

干瘪的牛皮橐籥迅速膨胀起来,如同人深深吸了口气,紧随其后的下一个瞬间便重又塌陷下去,一股劲风随之鼓入冶炉中,原本就旺盛的炉火更加炽热起来。

橐籥旁的少女同样满身汗津津满头亮晶晶,紧贴在身上的衣衫勾勒出玲珑的身材,却仍是一刻不停地撬动着手中的竹竿,牛皮橐籥也随着她的动作一胀一瘪,尽管是女儿身,但她无论手法的娴熟、节奏的掌握,抑或力道的轻重,显然都不逊于任何男子。

吱吱声响中,丝丝白汽由水面腾起、氤氲,瞬间便弥散在黑暗之中,原本热浪灼人的红亮剑锋迅速冷却了下来。铁工将短剑从冷水中抽出,举到面前,一泓秋水般的青光便笼罩了小小的作坊。

“何人?”剑锋清晰映出了身后的景象,铁工陡然看到背后作坊的狭小门口伫立着一个身影,却仍旧一动不动。

“我。”雷声的轰鸣中,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答道。

“参木先生何事?”铁工扭过头,看到那个瘦长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电光照亮了他的满头白发,以及不住从衣襟上滴下的雨水。

“自今日起,子期可叫我本名了。”

“项公。”铁工轻轻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少女,“虞妹,这是我楚国淮北将军,大司马幼子,公子项梁!”

“项公……”少女不胜惊愕地缓缓站起身。借着炉火和窗外不时闪过的电光可以看到,少女相貌极是俏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

“子期,我欲请你给个后生打造一件绝世神兵。”项梁说着扭过头,面对着作坊那狭小的门口:“阿籍,进来!”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项羽深深低下头,勉强从那对他来说太过狭小的门口挤了进来。

“真壮士也!”当他挺直了身子站在兄妹俩面前时,铁工仰望着那**的小山般的身躯,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尽管相较常人他已算得高大,然而面前的项羽仍比他足足高出一头。

“下相项籍,见过虞子期兄,见过……”项羽如一头大熊般向铁工拱起了手,无论动作还是声音都已尽可能地轻柔,然而看到站在铁工身旁的少女时,却是猝然一愣,重瞳子中瞬间闪过一道惊讶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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