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翁满面红光,直摆手摇头,说,那是猴年马月的论调了,孔圣终究是春秋古人,以万般为下读书为高,不足怪。我辈当算民国新人了,虽不能泾渭新旧的界限,但世逝时移的大道理还是懂的。
余喜山喜出望外地说,孝兄果真把自己视为民国之人?孝兄德高望重,政才兼备,何不趁廉颇老朽,应了那番好心之诏,为本县发些余热?
话未说完,便见孝翁收了脸上的笑,说,余兄,眼下的民国是孙文先生的民国么?孝翁一声长叹,操起他的短颈紫砂壶,喝一口漱漱,吐在地上,不客气地说,诸兄喝茶,这是文会,不要离题万里啊。
众人被挫了刚才的劲头,纷纷落座。讲了一些乡里邻间圈内家里的闲话题,便到了午饭时辰。严紫风请来的裆镇名厨,弄了红烧猪蹄,油炸条鱼,满堂灌鸡等地方大菜。又按孝翁的吩咐,做了几道苏州甜菜。
众老直夸苏州菜嫩,调侃说,只有这样的菜,才能吃出吴越西子的樱桃小口来。因几杯糯米陈酒下了肚,说话也就少了老学究的瞻顾。余喜山用玉筷点着关胜璋说,未必未必,关兄也是江北佬,两个千金哪个不是西施小口。不料这话触动了茂庭翁的一根兴奋神经,于是信口说道:余兄怎么用此良机,向关兄献上几份殷勤,若是贤侄儿浩子与贤侄女如花有缘……一直沉默不言的一个老先生先宛公在桌下踢踢他,茂庭翁恍然改口道,对对,如花名花有主,非紫风侄儿莫属,我是说贤侄儿浩子若能娶了贤侄女如玉,这亲连亲,亲加亲,友结亲,亲结友,亲亲友友友友亲……茂庭翁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亲”得众人哈哈大笑。
孝翁却早在一旁阴了脸。
不敢,不敢当。余喜山一脸自卑。他的儿子余延浩结过一次婚,但儿媳婚后一载便生病而亡。老先生世代开中药铺,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名医,却没能耐救活儿媳妇。所以一提起儿子的婚事,便有些老脸无光。浩子也是老大不小,虽在县上人模鬼样牛哄哄地混饭,但扯上关家的大小姐,况且原本是孝翁的儿媳,余喜山有这份妄想也自觉欠几两骨头。
偏偏此时先宛公拿住这个话题不放下,在一旁不阴不阳地抛出一句:不必自卑,浩子与如玉,若撇开德才貌不论,还是相当般配的。
余喜山知道这句话的刻薄,脸色气得发青,一顿酒杯说,是龙是鼠,好歹有一个,樱头鸡,芦花鸡,不会下蛋算啥鸡!
他这话反击得过了头,显然是针对先宛公无儿无女绝了后的要害。先宛公不声不响,把一杯酒泼向余喜山。茂庭翁大慌,站起来挡住,说,都是我嘴滥,该死该死,我们今天正事未治,不能酣酒伤了和气,失了老脸面,给乡族和晚辈留笑骂之名啊。
孝翁坐在座上,恍恍惚惚,众人看到他忽然老泪纵横。他把着满满一杯酒说,兄弟们的意思我懂,咱们喝了这杯酒散席,各自保重。自今往后,我对不起诸位,别来搅乱我的心境。
众老面面相觑,无力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