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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朝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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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朝旧道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二六朝旧道

北纬30°,东经120°——杭州。Www.Pinwenba.Com 吧

首先听到的是涛声,隐隐地如九天罡风,又有如荒原巨兽。天空是钢蓝的,潮头势若奔马,起初却并不作腾跃状,只看见巨大的浪涌在层层推进中起伏,那是大会战前的盘马弯弓。但会战的诱惑是难以抗拒的,浪涌渐渐按捺不住了,渐渐变得拥挤起来,并在争先恐后中破坏了原先的序列。旌旗亮出来了,盔甲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耀——那是浪峰上跃跃欲试的浪沫。层层推进的浪涌转瞬间演变成澎湃的巨涛,冲撞、呐喊、桀骜不驯,张扬着生命的激情,终于在防波堤前高高跃起,发起了决定性的一击。原先那罡风巨兽似的吼声,随之雷霆一般炸开——巨涛被炸成了碎片,幻化出灿烂的七色虹彩。但天空仍然是钢蓝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呼啸而来的第二拨、第三拨潮头……

这就是钱塘潮,为了给大运河壮行,钱塘江铺排了这样堪称惊世奇观的盛典。

严格地说,大运河是没有上游和下游的,杭州只是它最南部的端点,它在这里终结,也在这里启程。因此,它的每一次启程,实际上也带着上一次远行的风尘气息:燕赵大地的慷慨,齐鲁苍原的古朴,还有那旖旎的维扬风华和姑苏烟水,这些都成了它生命的一部分。它已经听到了钱塘湾的涛声,那是长川和大海的鸣奏。在它四千里的风尘跋涉中,它还从来没有和大海这样亲近过。在北方的津门,它曾远眺过大海那苍茫的姿影,甚至嗅见了那辽阔的水腥气,但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却驱使着它扭头南下。现在,它又上路了。它不惊不乍,不卑不亢,依然是淡淡妆、天然样。它的生命似乎注定了与苍茫辽阔无缘,也不习惯于那种大肆铺排的隆重和盛大,宁愿在引车卖浆的市声人语中,悄悄地松开钱塘江的手臂。——这里是杭州城西南一处叫大通桥的地方,离钱塘湾还有好远一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不知是城市的风情熏染了运河,还是运河的性格软化了城市,杭州历来被人们视为一座富于女性情调的都市。在这里,大运河洗却了北地的风尘,大泽的浮躁,出落得越发楚楚可人,淡秀天然。它徜徉在古老的巷坊间,闲看杭城的画桥烟柳、风帘翠幕,静听春雨楼头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更有那十里荷花的倩影,夕阳黯淡了湖畔的歌尘。所有这些可以称之为软性美的情调,都和它有着先天性的亲和。“一样江南好山水,如何到此便缠绵。”这是哪一位古人说的呢?记不清了,但肯定是一位诗人,不然不会有这等境界和性情。

抬头看山色。这里的山不高,却秀;不奇,却雅;不险峻,却妩媚。它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山。在北上或南下的一路上,它常常是看到山的影子便悄悄地绕开,因为它总是有着太多的负载,总是太匆忙,它不能像别的天然河道那样,信马由缰地一任放荡,和大山遭遇那么多的缠绵与决裂。那是怎样一种欲生欲死而又轰轰烈烈的遭遇啊!缠绵时则形影相随,山重水复,一颦一笑皆顾盼生姿;决裂时又呼天抢地,悲声号啕,扬长一去便不复回头。结果往往是既伤害了山(那深创巨痛谓之峡谷);又伤害了水(那悲喜落差形成瀑布)。其实,既然不能和人家终身厮守,又何必要发生那么多的浪漫呢?它是良家女子,理智、忠诚、富于责任感。对山,它是倾慕的,她远远地欣赏他,却又不敢亲近他,更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只能默默记取那伟岸的身影,作为自己的里程牌。正是在这种若即若离的顾盼中,它完成了爱的升华:她和他分享着一切的美好,也分担着一切的苦难,这就够了。爱是什么?奋不顾身地投怀送抱固然是爱的经典,但默默地以心相许难道不是一种更加坚贞伟大的爱吗?它就这样行色匆匆地一路向前,既没有多大的落差,也没有多少野性的艳情。有的只是平和从容的女儿本色,虽风鬟雨鬓却难掩天生丽质的高贵。

现在,它走出了杭州。能在这里开始自己的旅程,甚好!对着钱塘清波舒展一下身姿,理一理自己平民化的荆钗布裙,蓦然回首,但见西湖如镜,吴山媚好,水巷深处飘出淡淡的桂香,它很喜欢这座富于女性情调的江南名城。

出杭州德胜门向东北,大运河带着这个城市热情的天性和妩媚的水色上路了,杭州的姿色它用不着太留连,因为前方的每一程都有着各自的风景,足够它看的。它消消停停地一路北上,很舒展也很悠闲。从杭州到镇江,这段运河大体上还是六朝时的旧道,隋炀帝开江南运河时,实际上只是在六朝运河的基础上加以疏浚整理而已,此后的十几个世纪中便很少改道。是的,为什么要改道呢?六朝和隋炀那个时代的旖旎风华一直掩映在波光帆影里,让整条运河都流溢着一股明艳的秀色。这一带正当太湖平原,地势低平,水源充沛;又加山清水秀,物阜民丰,大运河优游其间,处处都能见出滋润和丰足。也正是由于这种滋润和丰足,使历朝历代总习惯于因循旧道。当然小的修改也不是没有,例如从杭州到嘉兴那一段,原先是经由临平的。临平是杭州北门外的重镇,在南宋小朝廷定都杭州那阵子,它是见识过不少历史大场面的。靖康之难后,宋高宗从扬州逃到杭州,以及他后来屡次亲征视师,御舟均停泊临平;宋金双方使臣往来,也都在临平设馆迎送。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军进屯皋亭山,宋丞相文天祥出使元营及被扣亦是在这里。但到了元朝末年,张士诚割据苏南浙西,军船往来于苏杭之间,常常取道塘栖一线。自明正统七年江南巡抚周忱拓宽河道后,漕运、驿传、商旅等,便舍临平而走塘栖。这大概是后人对六朝故道仅有的一次修改。塘栖亦因此繁华,一度成为杭州府市镇之甲。

从塘栖向北,远眺了嘉兴的南湖烟雨,大运河直趋苏州。这一路大体上是绕着太湖走的。古城苏州梦一般的幽静,这里的人们是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一群,连引车卖浆者也算得上精神贵族。他们习惯于静静地品味生活,不喜欢喧闹和浩阔(像虎丘那样热闹且格局大一些的所在只能坐落在城外)。那么就别打搅他们,悄悄地绕城而过吧。流过了西南城角的水陆盘门,流过了飞絮如雨的横塘古驿,又流过了张继诗中吟咏过“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枫桥,大运河又扭头西去,身后是寒山寺流韵千古的钟声。但在经过无锡和常州时,她都是穿城而过的,这两座城市都是江南的商业重镇,市井中流溢着精明开化的商业气息,不像杭州和苏州那样,总带着几分怀旧和伤感。大运河穿行其间,正好吐纳百货交易土仪,也正好领略这里的商界行情。城区的河道很窄,舟楫壅塞,摩肩接踵,好不容易出了常州西门,回首望去,但见三万六千顷太湖烟波渺渺,多么浩阔的一片水呵!从嘉兴到常州,还没有走出她那包孕吴越的怀抱。

常州古称延陵,既称陵,自然是高地了。大运河过了常州,便渐渐失却了先前那明丽坦荡的风格,变得单调且逼仄起来:两岸是沙性的、土质不那么坚密的黄土冈地;河岸很高,风景中有一种干燥的、带点野性的成分;河水浅窄,不再有那种盈盈欲泼的气象,也不再有天生丽质的妩媚。似乎一切都有点萧索,不那么繁茂;有点粗犷,不那么精致;有点苍黄,不那么清秀。感觉上仿佛进入了北方,但这里仍然是传统意义上的江南。宁镇山脉的余脉延伸至此,形成了江南运河的分水岭——丹北分水岭。在常州以南,大运河的水源来自太湖;到了这里,水源来自练湖。在江南运河中,这一段其实是资格很老的,“初,秦以其地有王气,始皇遣赭衣人三千凿破长陇,故名丹徒。”(《元和郡县图志》)秦始皇的原始动机并不是为了国计民生,而是要挖断所谓“王气”,这我们不去说他。反正他很早在这里开凿了一段运河,而且是江南运河中最为艰涩的一段。

但好在离长江已经不远了。似乎是为了酝酿情绪,大运河踌躇满志地激动起来。它已经听到了长江的呼唤,那是从昆仑绝域浩歌而来的兄长对袅娜于江南烟水中的小妹的呼唤,是激情对温顺的呼唤。在北上的这一路上,它一直都是平和从容的,它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当然也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清纯淑女的激情往往是最疯狂的,从分水岭向北,它就毫不吝惜自己并不充沛的水量,迫不及待地扑向大江,以至原先清丽的面容也显出了几分风尘之色。于是,人们不得不用曲折的河道和堰闸来抑制它的情绪,因为,练湖的“水柜”是经不住它这样奔流直下地挥霍的。

大运河在京口汇入长江。遥望江北,过了瓜洲就是古老的邗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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