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2014-08-24 作者: 夏坚勇
序篇
山影远远地,虽只是天际间的一抹黛色,却作龙马奔腾状,极富于气势和动感。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那是八达岭,燕山山脉西段军都山的主峰,而号称京师“北门锁钥”的居庸关便雄踞于此。“天门骁开虎狼卧,石鼓昼击云雷张。”元代诗人萨都剌笔下的那种大场面虽过于久远,但游牧民族的马蹄确曾在关外踢腾出漫天的烟尘。关山如海,残阳如血,掩映着莽莽苍苍的古长城——那是中华民族最伟硕的雄性徽章。
我站在昌平城东南凤凰山下的荒野中,脚下是原始的阡陌和披离的衰草,曾相伴过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古长城就在一望之内,而我在寻找——水。
不,我是在寻找——河,寻找那曾滋润了华夏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情调,世世代代流淌在我们血脉中的母亲河——京杭大运河。
北国的冬日,萧瑟是不必说的,山色树影总带着苍凉的意味,所谓黄叶村舍的暖色,也只是农家门楣旁几串色彩明艳的灯笼椒,还有那一簇簇被当地人称为“檐枣”的——在深秋时从树枝上带着枣码掰下来,集成枣簇,红通通地挂在屋檐下,成为冬日农家的风景。——但一进入野外,烟树人家便成了远方的点缀,又值薄暮时分,四处阒然无声,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絮响。我突然想到,寻找历史大抵就该是这种声音吧,行行复行行,在散漫中透出庄严和执著。
这里有山,有树,有北方黄土地上的一应野趣,偶尔也有几声鸡鸣狗吠,但唯独没有水。
白浮泉这名字原本是与水有关的,至今,那草丛中仍孤傲地伸出九个石雕的龙头,那是水的滥觞。细细寻去,附近还残存着龙泉岛的石碑,只是字迹已漫漶难辨,但当初那种恣肆奔涌的水势可以想见。现在,这石雕龙头和古碑已成了荒野中孤独的守望者,它们因守望而孤独,因孤独而矜持。
这就是四千里长河最北端的源头么?如今,去何处寻觅那曾经维系了一代又一代王朝兴衰的沧浪之水?又该去何处寻觅那艄公纤夫的歌谣和艨艟连翩的浩大景观?
遥望西北,八达岭正逶迤在沉沉暮霭中,此刻,长城上该还有留连观光的游人吧?他们能不能看到白浮泉,看到这里的石雕龙头和古碑呢?老夫聊发少年狂,我禁不住朝着那边呼喊起来,喊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暮色中一波接一波地传送。少顷,又一波接一波地回过来。我坚信那声波曾抚摸过长城,因为回声中挟带着苍古的风尘气息,甚至还传递着长城堞口那特有的顿挫有致的质感。在这一瞬间,我惊栗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大感情溢满胸际:我站在大运河的源头向着万里长城呼喊,而作为中华民族最具文化生命和魅力的两大工程原来竟靠得这样近,近得几乎一踮脚、一弯腰就可以牵手共舞。这究竟是天造地设还是鬼使神差?昊天无言,大音希声,就在这咫尺之间,古老的运河与同样古老的长城默默对视了几多春秋。这是雄迈与坚韧的对视,是高远与深邃的对视,是冷峻与妩媚的对视,是阳刚与阴柔的对视,是铁马秋风与杏花春雨的对视,是石破天惊的伟烈与世俗生活常态的对视。伟大也是有级别的,其他任何人工构建的伟大都无法与它们比肩。在它们对视的眼波中,有倾慕,有祝福,有幽怨的诉说和相濡以沫的厮守,但绝对没有嫉妒,因为它们本身太强大了,它们有足够的自信,而嫉妒从本质上讲只属于弱者。那么,它们之间有没有对手感呢?当然会有的。没有对手感的对视终究会厌倦,即使恩爱伴侣也是如此。它们都曾和中国历史上的一些最具影响力的封建帝王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些名字让人们更多地想到某种同一性:他们都是强梁霸悍型的,即使是人格缺陷,也只有残暴,没有慵懦;只有荒淫,没有昏聩。但有意思的是,这些强者的毕生之力,一般也只能在运河和长城两者中眷顾一方,唯一将目光注视它们两者,既开凿了运河又修造了长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隋炀帝杨广。
这里是昌平城东南的白浮泉,也是大运河与万里长城差一点牵手共舞的地方。在我们民族的精神文化史上,只有它们够资格这么长久地互相对视,因为无论是体魄还是精神上,它们都处于同一档次。从外形上看,大运河和长城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有一种奔腾向前的动感,对于长城,那是崛起于山脊的伟岸;对于运河,那是穿越于原野的浩荡。它们的造型中都有一种单纯的成分,单纯得令人一目了然。单纯是一种美的经典形态(例如《诗经》和汉代画像砖、壁画、陶俑之类),它无须雕琢和修饰,也不屑于卖弄什么。它突出的是异常单纯简洁的整体形象,以其粗犷而飞扬流动的轮廓线条,表现出力量、运动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之美。你看我们的长城和运河,它们就把那么一大片朴素的原始形态——古拙也罢、残破也罢——展示在你面前,让你在惊悸中叹为观止。它们和所处的山川大地融为一体,似乎它们原本不是人工所为,而是天生就该在那里,或者说是上苍的安排。你欣赏它们,就必须和它们周围的一切天空、阳光、旷野、山梁和风沙——一起欣赏,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彼此的一部分。至于它们内在的典雅、华丽和万千气韵,那是懂得美的人解读出来的,你读出了什么就是什么,你总是对的,但你永远不可能读出全部。
我想起了那些赞颂长城的歌谣,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那首《长城长》,作者很懂得解读长城,“大漠”、“边关”、“冷月”之类的背景虽然被人们重复了千百年,却仍然一如既往地煽情。长城总能给人以沉雄冷冽的情感冲击,那是一种关乎历史、民族和人生的忧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