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夫差的即位典礼。吴山高,越水长,在杭州湾畔的荒野里,败退的吴军偃旗息鼓,倾听着新一代君主在为复仇而宣誓。
而且,这样的宣誓仪式还要继续下去。
夫差即位后,又派人每天站在庭院里,只要夫差从那儿进出时,那人便大声问道:“夫差,你忘了勾践杀害你父亲的仇恨吗?”
夫差每次都得恭恭敬敬地回答:“不敢忘记。”
我们不知道夫差每天要从庭院里进出多少次,也无法想象一个国家元首被下人直呼其名地斥问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反正在阖闾死后的最初几年里,夫差就一直是在这种“不敢忘记”的警策中生活的。如果说夫差的吴国在历史上也曾强大过,那么首先就应归结于这句“不敢忘记”。没有什么精神力量比仇恨更强大的了。仇恨是一种无形的痛苦和枷锁,它可能是动物性的,也可能体现出更深刻的人性。它有着巨大的跨度,从原始的沉沦到精神的升华。它能聚集起令人不可思议的爆发力,就像人们在危急关头常常能作出某种惊人之举一样,正是在那特定的情势下,它调动了生命全部的潜能——生理的、意志的甚至还有超越极限的神来之力。而这些,人们在平常的日子里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正是仇恨,使夫差从失败的废墟中站立起来,那个血色黄昏的每一个细节都将成为他生命的支点。他的目光燃烧着矢志不渝的复仇之火,那是吴**民的精神旗帜。在这一点上,夫差应该感谢勾践。
那么勾践呢?
勾践的精神遗产来自擕李之战。从允常去世到擕李之战,这中间只有几个月时间。几个月时间还没来得及完成从王子到国君的心理转换,勾践就迎来了一场胜利。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几乎是唾手可得,几乎如探囊取物,几乎在羽扇纶巾谈笑间。太轻易的获得常常并不是什么好事,它会使当事人处于一种失重状态,滋生出诸如轻浮、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感觉。那是一种笼罩着不祥之感的心理骚动,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其实,轻浮也好,飘飘然也好,不知天高地厚也好,全都是因为自身没有足够的分量。勾践还年轻,他还不能承受一场势如破竹的胜利。一时间,他那没有多少阅历的头脑里几乎全是胜利后的轻松,还有自己无所不能的优越感。看来经邦济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一不留神不就打败了吴国吗?一个没有丝毫危机感和忧患意识的君王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因此,当夫差在庭院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复仇的誓言时,勾践却整日沉湎于声色犬马。“阖闾既殁,吴不足惧也。”那么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吧,以潇洒的姿态拭去刀刃上的血迹,让手势的优雅和刀刃上的寒光组成轻捷的线条,这是刀枪入库时胜利者的一种精神享受。南山放马同样也能演化出不少乐趣,骑射游猎、寻花问柳,可以消解无所事事中的寂寥。风雨楼头尺八箫,何日归看浙江潮,太平君主的滋味实在不错。现代科学证明,每个人的拳头都和自己的心脏具有同等的体积,如果我们把拳头视为一种生命本体的素质力,把心脏视为一种思想和精神的强度,这个等式大致也是成立的。勾践的心脏已经萎缩,还能指望他的拳头吗?
擕李之战的结局是,勾践在军事上胜利了,但在精神上失败了。
精神的失败必然导致军事的失败,人类的历史生生不息,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其中都维系着一条精神力量的因果长链。三年后,擕李之战的血迹已经干涸,被野草的根系所接受;捐躯的将士也成了农夫犁铧下空洞的骷髅。吴越在夫椒再次开战。夫椒不再是擕李的翻版,散漫的越军一败涂地。在复仇的大旗下,吴国三军用命,直捣越都会稽。要不是夫差在最后关头的妇人之仁,越国已经从春秋列国的地图上消失了。
到此为止,夫差和勾践算是打了个平手,双方都因自己的精神和信念得到了报偿:复仇是复仇者的通行证,屈辱是屈辱者的记功碑,轻狂是轻狂者的墓志铭。现在,他们正好换了个位置,把自己原先承担的角色让给了对方。命运又将如何捉弄他们呢?
根据双方的议和条件,勾践将带着老婆去吴国为奴。这无疑是一次充满了屈辱和凶险的远行。出发那天,越国的群臣都来到浙水边,为自己的君王饯行,大夫文种首先为勾践奉献祝词,词曰:
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牵致,其后无。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天悲哀,莫不感伤。臣请荐脯,行酒三觞。
文种不愧是“文种”,这篇祝酒词不仅情辞并茂,文理交融,更难得的是充满了历史和人生的辩证法。所谓成败祸福原是转瞬即逝的。“祸为德根,忧为福堂。”这不光是冠冕堂皇的恭维话,让勾践宽心,其中也潜藏着一种韬光养晦,伏机待起的长远战略。勾践听了当会有很多感慨的。他现在知道了,自己是在为当初的荒唐付出代价,追悔和痛惜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成者为王败者贼,权力争逐的舞台上从来不相信眼泪。那么就让旧日的勾践死去吧,一个新的灵魂将从这里起步,走向在屈辱和痛苦中复仇中兴的漫漫长途。
三觞酒罢,勾践带着老婆和范蠡凄然北去。风萧萧兮浙水寒,这一去,凶吉难料,生死未卜,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要不就回不了越国,回到越国的就是一个在精神上堪当大任的伟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