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夫差的败亡联系在一起的是那个叫西施的女人,一个偏僻乡村的浣纱女,只因为长得漂亮,被勾践选了去,调教得可人了,作为礼物送给吴王。一般人都把西施视为一个女间谍,似乎吴国的事主要就是被她搞坏了,这实在是过分抬举了她。我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真有西施其人,反正亡国之君的身边,大抵总少不了一个女人的。那么就姑且信其有吧,但说她一介女流就颠覆了吴国的三千里江山,我不信。吴王与西施的关系,只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男人与女人之间那种灵与肉的游戏,他们也一样不少,但这些与亡国无关。“家国兴亡会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诗人罗隐是钱塘人氏,他的见解是有道理的。纵观中外历史,有几个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不是好色之徒?从秦皇汉武到唐宗宋祖,又有哪一个身边不是佳丽如云?好色是一种体魄的强劲和生命激情的旺盛,而这些正是一个有作为的政治家必须具备的。拿破仑在攻打奥地利战役的隆隆炮声中,仍忘不了书写火热的情书,倾诉他渴望同情人幽会的相思之情,不如此他就不是拿破仑。相比之下,那些所谓的“道德伟人”要不就是庸常之辈,要不就是伪君子。对于政治家而言,关键不在于好色不好色,而在于是他们玩女人,还是被女人所玩。如果一个君王到了被女人所玩的地步,那即使没有女人,他也会亡国的。
关于西施的结局,《吴越春秋》的说法是:“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鸱夷大抵是一种用牛皮制成的小船,美人的死也是很美的,把她放在小船上随水漂去。青山碧水之间,蓝天白云之下,一个为了自己的祖国忍辱负重、作出了巨大牺牲的女人就这样在小船上随水漂去,一直漂向生命的尽头。真应该感谢刽子手这种别出心裁的创意,现在,她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大自然的气息,大自然也可以从容地朝觐她的美色了。轻舟逐流而下,满眼光色流荡,江风舞弄着她的秀发和衣带,环珮叮当,有如弹琴一般。她顾盼生姿,神清气爽,没有恐惧也没有忧伤,只有在这时候,她的美才毫无保留地奉献在天地之间。多么清静啊,没有灯红酒绿的喧闹,没有权势者藤蔓般的缠绕,也没有小人的谄笑。有的只是死亡的阴影——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想唱一首关于童年关于浣纱的歌谣吗?想临水为镜映照自己的面影吗?想对着苍天无所顾忌地叹息一声吗?想做个没有重轭的宁静的梦吗?多少年没有享受这种清静了,清静真好!江水越来越急了,两岸的风景——山峦、流霞、阡陌、野花——争先恐后地扑向她的怀抱。那么就让它们都来吧,绝代红颜本来就应该在它们的簇拥下走向归途。我想,设计这种行刑方式的官员肯定不是一位粗人,他几乎创造了一种经典:把浪漫和死亡组接在一起,让死神追逐美女,从而产生一种冷艳的诗意和惊心动魄的悲剧美。太美的东西,下场大抵都不会太好。因此,墨子说:“西施之沉,其美也。”这就是哲人的语言,精辟得令人颤栗。他也佐证了西施确是被投进水里淹死的。墨子生活在战国初期,离越国亡吴在时间上相去不远,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吴国灭亡了,夫差死了,倾国倾城的西施也漂逝在如诗如梦的江南烟水之中,吴越春秋的故事到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吴国开挖的邗沟仍在默默地流淌,它流进了千秋万代的中华文明史。从开挖邗沟到站苏城破,其间只有十三年时间,就吴国而言,开挖邗沟北上争霸是一种战略性错误,这种错误直接导致了后来的亡国。但历史评价不应该是势利的舞台解说词。有些浅薄的成功对于历史的大进程来说或许是种挫折;而有些失误却成就了傲视千古的巨大功业,让后世受用不尽,因为他们的失误中恰恰体观了历史的提前量。提前量是种十分重要的历史现象,思想的提前量,导致的是思想者当时的悲剧和身后被追赠的荣誉;而行动的提前量,则需要行动者进行过量的支付。我们当然还不能说夫差具有多少历史主动精神,但他确实为邗沟支付得太多了。他因邗沟而失败,也应该因邗沟而被历史记取;比之于大运河这样巨大的存在,王权的失落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如果我们的视野再开阔一点,我们将会看到,大致就在夫差开挖邗沟前不久,埃及法老启动了开挖苏伊士运河的工程。对于这条穿越六十英里地峡的地下工程来说,埃及人那曾建造过金字塔和方尖碑、底比斯庙宇以及尼罗河堤坝和运河可供水系统的智慧是足够了。但是工程在完成了一半后却停工了,其原因既不是流沙,也不是十二万名正施工中死去的奴隶,而只是因为传教士的—句简单的神谕。但那个法老却因这项半途而废的工程被人们记取,他的名字叫尼科。直到十八世纪的最后一年(公元1799年),一位叫拿破仑的矮个子欧洲人仍为法老那富于创意的勃勃雄心所鼓舞,他曾冒着生命危险,骑马往苏伊士寻找古运河遗迹。当地人后来描述过这队勘荒者在荒漠中的狼狈相:每一个士兵的刺刀上串着一只面包,脖子上挂着一个皮水袋,刚刚走了五里,就丢了两匹马和一个向导。拿破仑当然也没能完成这项伟大的工程,但他坚信了穿过土地的狭颈地带同海洋连接的可能性。此后又过了七十年,另一个拿破仑(拿破仑三世)的妻子尤金尼亚用了一个象征性的手势——剪彩——才最终完成了地中海和印度洋的连接,也最终完成了一个关于远航和商业精神的神话。算起来,这条长度不过一百英里的运河,前后竟耗费了差不多二千四百年。
文明的进步,有时是在一次划破历史苍穹的瞬间闪爆中完成的,有时却要以多少个世纪来计量它的蹒跚之履。比之于苏伊士运河,夫差的邗沟真是幸运多了。
公元前470年,也就是吴亡之后的第三年,在灭吴战争中居功至伟的范蠡悄悄地离开了越国。当他出现在北方一处名叫定陶的地方时,已是一副地道的商人打扮。有一种传说认为西施并没有死,她跟随范蠡走了。他们当然是沿着邗沟北上的。一叶轻舟,载着一对虽历经磨难却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男女,橹桨声中,他们共同憧憬着平民生活的种种乐趣,还有关于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及投资环境和利润之类。
在他们的身后,运河水声喋喋,如诉如歌……
这是一个极富于象征意义的情节,流过了战争的血雨腥风和王侯将相们的权力争逐,运河又回归了它的平民本色——它本来就应该是一条世俗生活的长河。
看吧,江淮运河的清波迤逦而来,两岸是密密森森的绿色,芦苇、蒿草、刺槐和一丛丛的灌木交织在一起,它们试图用生命的本色来补偿巨大的寂寞。而野花一嘟噜一嘟噜的有如云霞一般——便在这恣肆蓬勃的绿色中显出了几分高贵和矜持。旷野上开始有了牛羊和炊烟的影子,耕作的农夫和牛远远地构成一幅力的雕塑。背着陶罐汲水的小女孩向河边走来了,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冠,她那彩色的梦,也该像花冠上的蒲公英一般的飞扬吧。阳光照在新鲜的篱笆墙上,尚未干透的泥巴泛出一种油性的光泽。风傍着柳枝静默着,难道它也有等待的忧郁么?在这古老的静默中,江淮运河来了,它获得了沿途所有的色彩、气息和生活情调,抖擞精神流向北方的黄土地:它把青春和理想写住自己的旗帜上,带着古老的长江文明向同样古老的黄河文明呼唤,期盼着更加富于激情的牵手,更加恢宏壮丽的融合……
一部辉煌的史诗开始了。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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