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城邗,沟通江淮。
中国古代的史官总是这般的冷静,冷静得令人颤栗,如此泽被千秋的一项伟大工程的诞生,在《左传》上只留下了不动声色的七个字。或许当年吴王夫差开挖运河时,并没有把它怎么当回事,完全是心血来潮的产物。但历史本身却绝对是富于智慧的,这智慧是一种有别于机智,也有别于个人才略的理性选择:中华民族需要一条南北方向的运河,而这条运河最早形成的段落,就该在江淮之间。邗沟所处的地段正当大运河的中上部,有如婴儿的孕育,最先搏动的总是他的心脏。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这个部位也因此一直成为整个大运河中最为丰韵成熟,也最为敏感多事的地段。
公元前486年,夫差筑邗城,作为自己北上的前敌指挥部。
这座位于长江北岸的邗城,就是后来的扬州。它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与运河维系在一起。
哦,扬州,你就是曾在中国文化史上溢彩流光的邗上、广陵、芜城、江都和维扬么?就是那绿杨下的城郭、明月下的美人、古巷中的清曲和红桥畔的诗酒文会么?就是让那位风流皇帝“春风举国裁宫锦”,来了就赖着不肯走的温柔之乡么?就是张若虚诗中的春江花月、郑板桥笔下的墨竹和乱石铺街的书法么?大运河不仅使你几度成为农耕中国少有的商务中心,也滋润了你那迷人的美学风貌和活跃于其中的诗化的生命。盐、铁、铜镜、漆器;文人、女人、商贾、官僚,“兜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是怎样一种令人怀想的洋洋大观!扬州不是扬州人的扬州,扬州是外地人的扬州。与扬州有关的名人,土著血统的很少。这里是中国文化的温情旅馆,它使人们想到的是:水木清华的秀色,歌吹入云的风华,还有那独特的市井情调——有如古老的漆器泛出的那种富于质感的雅趣。
现在的扬州人几乎已经把夫差淡忘了,他们记得的只有杨广、杜牧、王播、徐铉、欧阳修、王士祯、郑板桥、史可法,当然还有李香君、冯小青、林黛玉(她们倒是地道扬州血统),至于夫差,扬州人想不了那么远,二千五百年,那是哪辈子的事?他们家里挂着印刷品的扬州八怪的字画,紫砂壶上的铭文是“难得糊涂”。有远道的亲朋好友来了,带他们去看看史可法的梅花岭、欧阳修的平山堂,还有北郊隋炀帝陵的一座荒冢。然后在接待过康熙和乾隆的御码头附近点一席船菜,据说那菜谱的专利权属于清代的扬州盐商。夜色降临了,他们因微醺而显出放达,高谈阔论地走过街道两边古色古香的市招:绿杨春,菜根香,富春茶社,竹西佳处……
但扬州确实是由夫差奠基的,不仅是一座城市,还有一条运河。
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来说,扬州不过是一只嘹亮的音符,运河才是一首宏大的史诗。
在芦荻萧萧的江淮大地上,吴军挖开了第一锹土。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锹土对于中国历史的意义,他们只是为了一个军人的职责,也为了君王那虎视中原的炯炯目光,让长江和淮河这两个伟大的生命携起手来,迎送吴国水师北上的征帆。他们这一挖就挖了二千四百多年(直到前些时我考察大运河时,沿途仍不时要穿过疏浚运河的滔滔人流)。对于这片充满了野性的荒原来说,数万大军甚至也是微不足道的。多么广阔而丰饶的土地啊!这里有水,有阳光,有长空雁叫和秋虫的低吟,还有那一群群自在徜徉、高贵得有如王子一般的麋鹿。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这里一样不少。士兵们有时会挖到几件古老的陶器,他们把它和自己身边的水罐对比,差别只是形制和花纹,那是时间流逝的印记,但质地都是用水边那种黏性很强的黑土烧成的,它说明这里曾有先民居住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迁徙了。在陶器集中的地方,还有他们的墓葬,那装殓亡人的瓮棺上绘着一种“人面鱼纹”,这中间似乎潜藏着某种关于水、生命和死亡的哲学思想。水象征着生命的母体,而鱼则被视为生命的图腾,对于这些先民们来说,死亡乃是新一轮生命的开端,就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一样。在触及这些原始先民的遗物时,士兵们显得颇为矜持,这所有的遗留都标志着一种远古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秩序,而当那种方式和秩序存在的时候,大抵还没有国家,也没有国家之间这种动辄千骑万乘的争霸战争。那么,他们有生命的欢乐和痛苦,有对土地和财富的征服**,有自己的诗歌,自己的宗教吗?士兵们来不及想得这么多,他们只感到这里的水像江南一样充沛而恣肆,—锹挖下去,水就渗出来了。有时候,他们甚至挖出—只完整的独木舟,那已经炭化的木质中还能依稀看出当初的年轮。独木舟的形制有一种童话般的单纯和执拗,所谓大巧若拙莫过于此了,这是人类童年的见证,也是这块土地关于航行的最初记忆。这样的小插曲当然不会很多,却很精致隽永,在清澈而热烈的秋阳下,这远古的童话静静地呈示在荒原的风景线上,让人们想到关于时间和生命的一些原始含义。
据《汉书·艺文志》及北魏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记载,邗沟的具体路线大致是从邗城西南角绕至东南角(今扬州市铁佛寺稍向南方),经螺丝湾、黄金坝北上,穿过东西相距不远的武广与陆阳二地之间,北入樊良湖;再向东北流入博支、射阳二湖;出湖西北至末口(今淮安市北的北神堰)汇入淮水。全长约五百余里。这个长度只是大略的估计,因为吴国开挖邗沟时,为了尽量利用天然湖泊(其中最大的是射阳湖)减少工程量,河道向东北方向拐了一道弓背形的曲线。今天的宝应县境内仍有一座叫射阳湖的小镇,镇东湖荡尤在,这里距大运河相去八十余里,可以想见当初邗沟的走向。邗沟后来又经历代的疏浚改道,截弯取直,现在我们看到的从瓜洲到淮阴的里运河基本上是一道拉直了的弓弦,全长为四百里。据此推测,最初的邗沟不会少于五百里。
东西流向的长江和同样是东西流向的淮河在荒原上挽起了手臂,一个崭新的生命跨越两代君王的构想和期盼,也跨越了神话和传奇,诞生在江淮大地上。这是一项充满了创造的灵感和浪漫激情的伟大工程。而且,这种灵感和激情将随着它的浩浩清波流进以后历史的每一个章节,并渗透在我们民族的肌体里。邗沟的故事属于中华民族的精神史而不仅仅是春秋战国的争霸史,它使两条大河成功地联结,进入了不朽的史诗的领域。历史无法记住那成千上万劳动者的名字,那么,就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吧:吴王夫差——一位集浪漫与荒淫,才略与专横,意气风发与穷兵黩武于一身的人物。
现在,夫差立马邗城,就可以雄视北方的中原诸国了。
第二年,吴军沿着新开凿的运河北伐,大败齐军于艾陵:为了显示自己“国际领袖”的风度,夫差随手就把刚缴获的八百辆战车送给了鲁国,这种好大喜功的露脸事,他干起来是很潇洒的。
又过了两年,夫差再次北上,大会诸侯于黄池。吴军这次的进军路线是由邗沟到达淮上后,乃自淮入泗,自泗入沂,将沿途不相连接的水道一一凿通。这条东自今江苏沛县,经山东单县、曹县及河南兰考、封丘等地,西达济水的河道,历史上称为黄沟。至此,由江南到中原各国的水道已全面开通。
这是夫差的最后一次北上,但他身后留下的黄沟,其流泽却一直延续到秦汉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