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千里长河一旦开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10千里长河一旦开
西方诗人在描述沙俄修筑的西伯利亚铁路时,这样说:每一根枕木下,都呻吟着一个冤魂。Www.Pinwenba.Com 吧
中国的诗人在论及杨广开凿的大运河时,这样说: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中国诗人没有西方诗人那种悲悯的人道情怀,却多了几分历史的眼光。这源于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传统:文以载道。道是什么?是一种泛政治化的说教,它的本质是实用主义的。大概因为中国诗人当官的多,遇事喜欢打官腔吧。其实,呻吟在运河下的冤魂,一点也不比西伯利亚铁路下的少。冤魂从来就是历史前进的润滑剂,这一点大人物都懂,因此他们敢于藐视生命、恣意妄为。
大运河下到底有多少冤魂,恐怕谁也说不清,小民百姓的生命从来上不了史书的,隔靴搔痒地说一句“隋民不胜其害”就够了,倒不如有些民间传说生动。例如淮北泗县东北有一个叫枯河头的小镇,原来的名字叫“哭孩头”。据说当年杨广命大将麻叔谋督催开河,这个麻叔谋是个名副其实的催命鬼,他特地制造了一种一丈二尺长的铁脚木鹅,用来测量河道深浅。遇有浅处,便将这地方的河夫及官骑尽埋堤下,谓之“生作开河夫,死作抱沙鬼”。河工上的这些事暂且不去说它,这位麻大将军偏又吃腻了大肉大鱼,单喜欢吃熊掌,每到一个州县,地方官和当地豪绅必要给他进献熊掌。当运河挖到泗县一带时,因为这里没有山,也逮不到熊,断了他的口福,麻叔谋竟叫手下人偷老百姓的小孩,剁下手掌烹来享用。如同爱一样,恨也是人类生存的理由之一,“哭孩头”的名字从此便成了附近乡民的一座恨碑。这样的传说确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但传说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毛骨悚然,它仅仅是为了传说。这座名为“哭孩头”的淮北小镇,一“哭”就是七百年,直到元代运河改道,汴河湮废,始称枯河头。
正史上其实并没有麻叔谋其人,他的形象只出现在《隋唐演义》中,可见是个小说人物。但是像“哭孩头”这样的传说,在小镇的地方志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代又一代的乡民们也是这样说的,想来即使有些虚构的成分,但督催官的凶残暴戾应是毋庸置疑的。传说之所以成为传说,是因为它沉淀了巨大的民众情绪,在运河全线,类似于“哭孩头”这样的传说又该有多少呢?我们完全有理由谴责**者的种种野蛮和不人道。通济运河与邗沟运河全长二千余里,杨广于三月二十一日下令开工,同年八月十五日即乘龙舟来江都,前后只有一百七十一天,工期之紧,督催之酷,可以想见。饥饿、劳累、炎热、酷吏,构成了一座死亡的炼狱,数百万河夫就在这炼狱中挣扎。他们在绝望中一锹一镢地开掘,又在开掘中沦入更大的绝望。他们实际上是在开掘自己的坟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倒毙于斯,鲜血在土地上凝结为苔斑,尸体则长眠在河堤下,催生着新栽的杨柳。但运河在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这就是历史。
那个叫枯河头的地方,后来我也去过。当年踵事增华的汴河已经湮没无痕,只有一处马鞍形的高坡地,生长着庄稼和野草。阳光下寂寞着几棵老树的影子。远处有一个老农在用铁锹挖土。铁锹大体上还是千百年前的那种,历史在它身上并没有体现出质的变化,只有形制的改进。老农挖土的动作和当年的河夫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神情显得很悠闲,气色也很饱满。此刻,他大抵不会想到那个关于“哭孩头”的传说,也不会想到一千四百年前在这里挖土的人。那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所谓发思古之幽情,只是文人的自作多情罢了。当草根缠在锹刃上时,他会用瓦片刮一刮,或者在田埂上使劲剁几下,仍然接下去挖。他弯腰挖土的形象很具有经典意味,还记得,我小学历史书上大禹治水的插图,就是这副模样,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中国农民的标准形象,它和土地结合在一起,也和苦难、沉默、坚韧结合在一起。他们至少已经挖了几千个年头;他们还要挖多少年呢?但挖过的土地上从来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甚至连他们的坟冢也不可能留存很久。但有些人的坟冢却可以千秋万代地去招徕,那是因为他们高贵的身份。在距此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虞姬墓,墓的主人是楚霸王项羽的小老婆。“霸王别姬”是中国历史上最典型的英雄美人的悲剧故事,自然很富于情调的,加之这里历史上靠近运河,唐宋以来是京师通往东南地区的必经要道,过往的文人墨客都喜欢在这里拢一拢,发几句感慨,把一座荒冢渲染得贞节牌坊似的。诸如“贞心甘向秋霜剑”、“不负君恩是楚腰”之类,无一不是爱情的颂歌。我想,我们历来对“霸王别姬”的评价是不是有失偏颇呢?至少是过分美丽,也过分理想化了,都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吟咏爱情,有谁曾稍微探测过虞姬的内心世界,发出几声生命的叹息?因为我总觉得,那个可怜的虞美人最后实际上是被项羽逼死的。在穷途末路的项羽看来,自己完蛋了,其他什么东西——霸权、疆土、财富、坐骑,甚至包括自己的脑袋——都可以成为对方的战利品,唯独老婆不能。于是他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催逼:“虞兮虞兮奈若何?”言下之意很明显:我死了你怎么办?难道去给刘邦那老流氓做小老婆?在这样的情况下,虞姬除去死,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可见什么忠贞爱情之类全是扯淡。楚帐悲歌,芳魂零落,那实际上是一种男性的**使然,它很容易让人们想到某些赌徒的德性:输光了便打老婆煞气,那是**者最后的疯狂。
在这里,我不经意地又触及了中国社会中一根最为敏感的神经:**。我们曾以最激愤的情绪抨击**,但有时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体制确也可以办成一些大事。在这一点上,它似乎比民主体制优越,至少**者自诩是这样的。当民主体制在那里夸夸其谈地议而不决时,**体制已经凭借朕即国家的无上权威和独断独行的铁血手腕,不惜以百万生灵的血肉之躯为代价把事情干完了。回过头来看看,事情确也干得不错,万众一心,多快好省。只不过黎民百姓苦了点,多死了几个人而已。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伟大的事业造就伟大的人物,而伟大的事业往往总是蔑视个体生命和个体幸福的。
例如眼下的这条大运河。
这条以无数冤魂垫底的浩大工程曾被多少人诅咒过啊!但平心而论,你尽管可以说它是一项惨无人道的工程,也尽管可以说它是一项好大喜功的工程,甚至尽管可以说它是一项澎湃着黎民之怨和苍生之血的工程,却绝对不能说它是一项愚蠢的工程,因为它恰恰体现了一种历史的大智慧。中国的封建社会到了杨广那个时代已经进入了青春期,青春期不光是**的眼波、嘹亮的胸脯和喷薄跃动的荷尔蒙,青春的体魄需要更为强健的血脉,一条南北大运河的出现无疑是历史的必然。在此之前,历朝历代已经为它做了足够的铺垫,春秋战国时期开挖的邗沟和鸿沟就不去说了;汉代开挖的蒗荡渠和汴渠也不去说了;即使在魏晋南北朝那样的大分裂时期,各方诸侯在忙于整武修文的同时,也从来不曾停止过地方运河网的建设。它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大一统的强大王朝,一个富于眼界和气魄的强有力的帝王把他们勾连起来,成为纵贯南北各大水系的大动脉。北魏孝文帝在历史上也算是一个有作为的帝王,当年他迁都洛阳后就曾雄心勃勃地表示:
朕以恒代无运漕之路,故京邑民贫。今移都伊洛,欲通运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