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水!水!!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17水!水!!
就在文天祥就义前不久,孔子五十三代孙,衍圣公孔洙从浙江衢州来大都入觐。Www.Pinwenba.Com 吧
孔府在山东曲阜,为什么这位衍圣公却来自江南呢?这牵涉到孔府内部一段历时一百五十余年的宗族纷争。原来靖康之难后,当时的衍圣公孔端友随高宗南渡,寓居衢州,后来子孙繁衍,代代相袭,称为南宗。南宗是相对于北宗而言的,北宗自然是在曲阜留守的那一脉金枝玉叶了。孔府历来的传统是对政治采取鸵鸟式的态度,不管什么人当皇帝,他们都举双手拥护,国事军事天下事,干我鸟事,只要有爵位世袭就好。问题是南北两个衍圣公是宋金两个王朝各自加封的,毕竟谁不想荣华富贵呢?即使是圣人后裔,也是不能免俗的。因此,在宋金分治的一百余年间,衢州曲阜各立门户,都以大宗主自居。算起来,从孔端友到孔洙已经是第五代了。南宋灭亡后,忽必烈决心推行汉化政策,以儒家学说作为治国的思想基石。儒学的老祖宗是孔圣人,而眼下圣人的后代却在为南宗北宗谁为正宗而窝里斗,这就很不体面了,长此以往何以服天下?于是忽必烈一道圣旨,令南宗衍圣公来京觐见。大约有关方面事先给孔洙打过招呼了,孔洙很知趣,来京后就表示了一个态度:以“曲阜子弟守护先茔有功于祖”,情愿把衍圣公的宗主地位让给北宗承袭。皇上也投桃报李,封他为国子监祭酒,兼提举浙江道学校事。虽然都是虚衔,但地位还是很高的。以孔府的影响和号召力,让他在南方做点思想文化方面的统战工作,有利于收拾世道人心。
忽必烈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衢州的孔洙和曲阜的孔浈,两位衍圣公的名字中都带着水。南方毕竟是南方,连名字也这样讲究,一点一滴中都蕴含着深文大义。水是什么呢?从表面上看,它是透明的、灵的,带着几分缠绵和忧郁;但它又是深邃的、坚韧的,足以浸漫一切摧毁一切的。孔夫子是水,那千百年前的水渍印记在从深宅朱门到柴门小院的每一块柱和石阶上,以一种固执的苔藓味支配着人们的生命方式;文天祥是水,那水清洌浩大得令人崇拜亦令人惊栗,纵然你铁骑如云长剑倚天,也只能徒唤奈何;南宋王朝也是水,那个柔若无骨的王朝虽然已沉沦于厓山附近的大水之中,但它那氤氲的气息仍然弥漫在南方的大地上。自己对南方的征服,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对水的征服。目送着孔洙的背影在朝廊上远去,忽必烈觉得老先生的姿态还是难能可贵的,这么一把年纪了,一路上舟车辗转,来一趟京师实在不容易。于是又下诏对衢州孔府优免田赋及杂项差徭,以示嘉许。
名字中带着水的孔洙回江南去了,那如诗如梦,以大米和丝绸富甲天下的江南,此刻是那样遥远。对水的忧虑又一次涌上忽必烈的心头。
至元十九年前后的忽必烈,是在对水的恐惧和期盼中度过的。
首先是东征日本的再次惨败。出征时舰船四千艘,将士十四万,最后的生还者仅有三人。原因仍然是遭遇风暴。忽必烈雷霆震怒,下诏第三次东征。因江南各行省来不及打造战船,上书请求展期。皇上虽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执意出兵。对日用兵暂时搁了下来。
东征只是个面子问题,推迟几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另一个与水有关的问题却是须臾搁置不得的。
这个问题就是漕运。
每当皇上走向御膳房前面的餐厅时,就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这个令人沮丧的问题,一种有如芒刺在背般的焦虑便挥之不去。御厨在为他排膳时,最先送上来的主食总是一碗小米饭,这是皇上自己定下的规矩。本来,在每年运抵京师的数以百万石的漕粮中,有上好白粳米和莎糯米五万石,就是供皇室和贵族受用的。但忽必烈知道,粮米从江南运到京师,沿途的种种辛苦难以尽说,陆路的挽输之艰和海运的风涛之险姑且不论,光是运费,说出来就令人咋舌。运米一石,支付的脚夫钱是中统钞八两五钱,在江南,这笔钱相当于三石米的市价。因此,皇上定下了每餐先上一碗黄粱的规矩。并不是说连皇上吃的白粳和莎糯也难以为继,这是皇上的一种姿态。小民百姓吃一碗小米饭算不了什么,可同样一碗饭放在皇帝面前就不同了,它立即被赋予某种意义,你说是忧国忧民也好,或者说殚精竭虑也好,反正是漕运问题让圣躬难安。这既有自警的意思,也是做给京师的权贵们看的。可以想象,当忽必烈端起那一碗小米饭时,心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现在,我们不妨来看看元朝初年江南漕粮北上京师的行役图。
隋唐运河历经数百年的战乱,到了元朝初年如同一只破碎了的陶器,整体的雍容流畅已不复存在,只在每块残骸上仍可见出当初的纹饰和釉彩,证明它曾经有过的神圣性和日常功能。但残骸毕竟是残骸,因为它破碎的不仅仅是形制,还包括周围的环境。即便高明的工匠可以修旧如新,它周围的那种时代氛围却是无法修复的,因为王朝的中枢已经由关中和中州移到了燕京,原先以中原为中心向外辐射的运道自然就不合时宜了。但天大地大,吃饭问题最大,即使是皇帝餐桌上的一小碗黄粱,也不是京师胡同的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既然京师官民都在眼巴巴地等米下锅,漕运暂时也就只能将就旧有的河道了。这种将就的代价是:江浙一带的漕粮先集中于扬州,沿古运河北上,在淮安由淮河入黄河,溯流到河南中滦。从中滦以下,则又改陆路北上淇门,再入卫运河(即当初隋炀帝开凿的御河)抵达通州。从通州又转陆路抵达大都。这是一条以河道为主,水陆联运的路线。由于河道迂回,水陆转运中又要装卸三次,一路上的周折可以想见。特别是淮安向西北到中滦、淇门,然后再转向东北的弓形运道,几乎在豫冀大平原的腹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漕粮沿着这把千里长弓的弓背迤逦北上,沿途樯倾楫摧,驴马倒毙,怨呼之声不绝于耳。看了这张行役图我们才会理解,为什么运送一石米却要花费三石米的运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