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们的感慨实在过于朴素了,其实,漕船运送的不光是皇上受用的大米和丝绸,还有南方那永恒的蓝天下所产生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作为诗歌母语的方言,红底描金的世俗生活情调,明月下的香艳故事,石板路上乌桕树的影子,浪漫而伤感的屈原,等等。也许大运河的初衷不在这里,但它既然开通了,便无法拒绝这股时尚的潮流,就像你无法拒绝春天花开秋天叶落那样。例如现在,这位名满江南的大才子便沿着大运河往大都去了。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宋太祖赵匡胤的嫡裔。虽是赵宋的金枝玉叶,却已经是失势了的,因此南宋灭亡之后,他并不恓惶,只是在他的封地湖州隐居静观,很无所谓地过着诗酒风流的小日子。十年以后,忽必烈招安江南的文化人,他并不曾经历多少思想斗争,就跟着朝廷的求贤大臣到大都去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过于珍惜自己的生命,做不出文天祥或者郑思肖那样的举动;另外,他似乎觉得新王朝也不错,特别是作为一个文化人,他觉得新王朝的文化政策相当宽松。这个起自北方的游牧民族风格犷悍,他们马上杀伐,像一股狂野的旋风刮过漠北和中原,暂时还没有学会那种断章取义、曲里拐弯地整人的病态思维。因此,他们的文化管理也是粗放型的,大大咧咧,百无禁忌。或许在他们看来,与其给思想打造镣铐,还不如打几副马掌,让它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奔驰。
赵孟頫到大都去了,后来他荣际五朝,官做得很大,艺术成就亦登峰造极。那是他的造化,因为他遭遇了一个文化心态比较健康的王朝。
大约就在赵孟頫北上不久,大戏剧家关汉卿却沿着运河从大都往江南去了。
他为什么要南下呢?大都的梨园很热闹,他创作的《望江亭》和《救风尘》等剧目早已风靡京师,最火爆的时候,所谓半城车马为君来也一点不是夸张之辞,照理说他在大都的生存环境还是说得过去的。但一个有作为的艺术家不应该老待在一个地方,平淡无奇的庸常岁月会一点一点地腐蚀艺术灵性,就像植物的叶片在看似懒散的秋阳下日益枯萎一样。这些年,从江南来大都的文化人着实不少,他们给大都的文坛带来了一股春风杨柳般的清新气息,这不能不激起关汉卿对南方的向往。在这之前,京都名优珠帘秀已经到南方去了,先是在扬州,而后又到了杭州,听说在那边仍然很走红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酝酿了多年的《窦娥冤》一直没有写。没有写不是因为才力不逮,而是因为太看重。他有一种预感,这个戏写成了,如果不是他最好的一个戏,也肯定是他最好的两三个戏之一。有了这样的定位,下笔便颇为矜持,生怕糟蹋了一个好题材。而窦娥的传说就产生于江淮一带,为了写好这个剧本,他也应该到传说的发源地去走一走,看一看。好在大运河已经开通,来去并不太难。那么就上路吧。
淮安的窦娥巷东西不过百米,寻常巷陌,极是清静。这里离最繁华的运河码头河下镇相去不远,我们可以想象当年关汉卿从河下镇登岸后,一路寻访窦娥巷的身影。孤篷瑟瑟,青衫飘零,一个北国书生走进了淮安城北的这条小巷,谁能估量那彬彬弱质的身影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呢?但传说中的一个底层劳动妇女的苦难和抗争,点燃了他山呼海啸般的创作激情,撼天动地的《窦娥冤》就是从这里走进了中国文学史的长轴画卷,而这位书生也当之无愧地走进了大师的行列。在关汉卿的六十多种杂剧中,《窦娥冤》无疑是最具社会批判精神和艺术震撼力的一部。听听窦娥最后在法场上的呼喊,谁能不为之惊心动魄呢!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这样尖锐地揭露黑暗和**的作品,并没有听说当时有哪一级政府来横加干预,这也说明了元代的文网是相当松弛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田汉先生在他创作的名剧《关汉卿》中,说关汉卿和珠帘秀因创作和演出《窦娥冤》双双触怒朝廷,被处以极刑,且在法场上互诉衷肠“相永好,不言别”云云,这纯粹是凭空杜撰的情节。其实,历史上的戏剧大师关汉卿并未死于文字狱。
关汉卿最后终老何地,史无记载。但一代名优珠帘秀确是死于杭州的,这是杂剧走向南方的一个信号。大运河的清波不仅激活了一个多民族国家的雄健体魄,而且疏通了全方位的文化交融,将元代的文化史从蒙汉冲突的烟尘提高到创造性的清澈之中,这中间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戏曲中心的南移和元曲的勃起。我总觉得历来的文学史对元曲有些轻慢,这实在是很不应该的。如果说在元曲之前,艺术审美有所创新的话,那么这种创新最终还是在中国传统文化范畴之内的创新。而元曲则从根本上对原有的审美规范进行了一次颠覆。这种颠覆张扬着北方游牧民族固有的生命精神犷悍、洒脱、自由的心灵和奔放的思想。作为颠覆的成果,元曲的那种自然朴质,雄浑刚健,俚曲新声完全冲破了传统的“雅正”之美,开辟了新的审美维度。且看看元曲中的这条《大鱼》:
胜神鳌,卷风涛,脊梁上轻负着蓬莱岛。万里夕阳锦背高,翻身犹恨东洋小,太公怎钓?
何等的气势非凡!一点也没有那种瑟缩在文网下吞吞吐吐地看别人脸色的味道。元代的文化人真够放肆的。
但大运河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或者说并不在意这些,它是大智若愚的做派,只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向前流动。巨大的漕船压迫着它,风帆和橹桨撩拨出昏眩的快感,两岸是充满生机的旷野和新兴的城市,生命的密度在不知不觉中稳步增加这些都将成为后代历史学家们研究的课题。现在,它从杭州流到了通州,离大都只有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