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物事难得到,我物事顶细巧。九个九来勿连牵,个个要卖老白钿。
不用说,这是桃花坞的吴侬软语。
相比之下,杨柳青的开场白更富于气势。听着:
又来一个江湖汉,褡裢放下就排场。拿出花纸无其数,单子摊开卖画张。
开场白唱过了,接下来开始唱年画的内容。
胖阿大,胖阿二,吃饭吃勒三斗米,走路走仔三千里,跌仔跟斗爬勿起,卖画画人养不起,三个铜板卖脱俚。买转去,人人都欢喜,个个都中意。
这是桃花坞的《五子夺魁》。
再听杨柳青的《大美人》:
一张金姑娘搭银姑娘,一张龙姑娘搭凤姑娘,金银龙凤四姑娘,四位姐姐一样长。
过年的气氛就这样在叫卖年画的吆喝中拉开了序幕。小摊贩们的如簧巧舌是花红柳绿的,又是飞短流长的,市侩气融汇在天花乱坠的调侃中,反显得通情达理,知心会意。那逛画摊的呢?分明都有一种如坐春风般的舒活快意。这是真正的赏心悦目,尤其是那些蓬门碧玉,平日里从田头忙到灶头,一颗心被四季的尘土包得紧紧的,要想驰心旁骛也难,现在终于可以走出村庄的视线,结伴成群地逛一次街了。她们有如放飞的鸟儿一般,风姿绰约地游荡在画摊前,尽情地呼吸着已然到来的幸福空气。她们实际上是在预支年节的欢乐,而且这种预支又是无须偿还的,反倒是对欢乐的推波助澜。年节并不是在某一个早晨突然降临的,它需要铺垫,没有铺垫的**总是疲软无力的。掸尘、送灶、买年货、蒸馒头蒸糕,村头稀稀落落东一声西一声的爆竹声,还有大人小孩脸上明朗的笑容,都是一种铺垫。买年画更是有声有色的铺垫,这种风情意义上的彩排历时最长,也最具煽情效应。等到各方面都铺垫得差不多了,年节也到来了,嗬,千门万户、流光溢彩,怎一个亮丽了得!
杨柳青镇有名的石家大院,如今是“杨柳青年画博物馆”。石家大院是一座旧式的官僚宅第,其富丽排场远甚于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张艺谋当然还有巩俐曾在这里拍过电影,那张群星灿烂的照片就挂在门旁的售票处,很招摇的。确实,走进石家大院就如同走进了老谋子电影中的某种氛围:在高大的风火墙挟持下的森严和压抑,还有隐藏在背后的那种繁华易逝的伤感。好在这里展示的内容是鲜亮俏丽的,徜徉其间,会有一种心灵与艺术之间的亲近温馨的交流,这多少冲淡了大院内原有的沉重感。年画生产中的每一道工序从画样、雕板、印刷(先印墨线而后套印彩色),直到用手工填色晕染,描金涂银,再到最后的销售都展现得枝繁叶茂。在这里,你会由衷地体味到民间艺术特有的魅力。民间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创作的手工性。手工创作注重的是即兴发挥,因此,严格地讲,每一张年画都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这就使它们具有了各自的神韵和个性光彩。如果我们是逆向巡视这道生产工序,就有点像欣赏一个丰容盛的女人如何一点一点地落尽铅华,这种落尽铅华并不是衰老和凋谢,而是为了还原出一种天机浅显的美。据我有限的阅历,这大概是全国最大的一座年画博物馆了。一种进了博物馆的东西,还能给人以这么活泼欣悦的感受,我想,也只有民间艺术。手工制作被机械和比机械更机械的电脑所取代,这是艺术的悲哀,而我们却正在意气风发地走进这个悲哀的时代。
我到杨柳青的时候,正值农历的腊月,也许是因为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见到一处卖年画的摊子。只看到在石家大院的巷口,有一家“杨柳青年画艺术研究所”,是专门制作年画卖给外国人的。
据说,那里有地道手工作业的杨柳青年画,纸是土制的“毛太”、“白管”和“本连史”,颜料也是自己调制的。当然,身价亦相当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