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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庸才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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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庸才时代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21庸才时代

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二月,江南已很有点小阳春的气息了,但是在北方,春天的脚步却总是姗姗来迟,京师的杨柳瑟缩在料峭的寒风中,枝头上还沾着薄薄的冰花。Www.Pinwenba.Com 吧来自塞外的沙尘把紫禁城搅得浑浑噩噩的,一副灰头土脸不解风情的样子。谯楼上隐隐传来报时的钟鼓声,一声声沉闷而苍老,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纪……

道光帝旻宁一早就起床了,在清朝的历代帝王中,他是资质最差却又最勤勉的一个,一年到头宵衣旰食,因此眼圈上总是带着几分疲惫。盥洗之后,他坐到御案前,先读了一段先朝《实录》——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功课,从来不敢懈怠的——但思绪却怎么也走不进先辈那辉煌的文治武功中去,他知道是昨晚签发的那道谕旨让他心神不定,便索性丢下《实录》,又把谕旨细细看了一遍,似乎还要作最后的定夺。资质差的人往往谨小慎微,又特别注重细节,总想把什么事都办得滴水不漏。这或许也和他十七岁就被内定为皇太子,直到三十九岁才登基即位有关,漫长的等待是在如履薄冰的拘谨中度过的,把一个帝王本该具备的胆略和气魄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况且漕运关乎天庾正供,兹事体大,不能不再三斟酌的。想到这里,他又提笔在谕旨的后面加了两句:

至江广帮船应否同江浙漕船一体转运海口,俟江浙等帮海运有所成效,再行归并筹办。

写完以后,又看了一遍,觉得很妥当了,才最后下定了决心,叫内臣拿过去用印,天亮后再送到军机处去。

这是一封关于漕粮试行海运的谕旨,确实不同寻常。

清代的历史到了十九世纪初叶,“康乾盛世”的余辉已日见黯淡,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次华彩演出,几乎耗费了它全部的家底和行头,也耗费了它全部的生命精神。既然一切都已经登峰造极,那么等待着它的只能是人去场空的大悲凉。而曾经为那场演出殚精竭虑的大运河也一下子衰老了,如同一个早年操劳过度的村妇,一进入中年就过早地显出了龙钟之态。它蓬头垢面,步履蹒跚,原先健壮饱满的身躯变得松垮疲塌了,仿佛纸糊的一般,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那日益枯瘦的运道是它白发下的皱纹,记载着与生俱来的劳碌和忧患。特别是苏北里运河那一段,由于黄河和洪泽湖的轮番侵淫,更是危如累卵,老天爷打个喷嚏也会引出一场塌天大祸的。虽然历朝历代都把河务和漕运作为头等大事,但每年四百余万石的漕粮转运,压迫得大运河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因此,所谓整治只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修补,结果是越补越破。就像道光黄帝裤子上的补丁那样,流感一般传染了满朝文武,弄得朝堂上一片破旧的气象。河漕积重难返,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于是,从嘉庆年间开始就有人提出漕粮改行海运的建议,但事关祖宗成法,每次廷议时都要吵得昏天黑地的。从表面上看,海运与河运只是走漕的形式之争,但实际上牵涉到一个根深蒂固的体制问题,即从传统的政府包揽向招标商办的变革。官办的河漕体制法久弊生,养活了一大批冗官蠹吏,上至中央大员,下至仓胥运兵,一个个都乐此不疲地营私舞弊,把漕运视为自己千年不败的铁杆庄稼。一旦变革触犯了他们的既得利益便如同掘了他们的祖坟一般,岂能善罢干休!加之嘉庆道光这两代帝王都是守成之主,缺乏敢作敢为的勇气,海运之议,遂一再搁置。

到了道光四年,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年,由于南黄河水骤涨,高家堰漫口,自高邮、宝应到清江浦一线运道浅阻,挽输艰难,到了北方的漕船放空都回不去了。天大地大,吃饭问题最大,中国的好多事情不等到饿死人的时候是不会有人去解决的。如果光是老百姓没有饭吃倒也罢了,问题是运河梗塞,正供无源,若长此以往,恐怕连达官贵人也要喝西北风了。到了这时候,还死抱着祖宗成法有什么用?因此,当江苏巡抚陶澍重提海运时,道光只得同意让他试试。

陶澍,湖南安化人,嘉庆七年壬戌进士。在晚清的政治舞台上,湖南人是很干了一番事业的,咸同年间的几位中兴名臣——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差不多都是湖南人,其中左宗棠是陶澍的儿女亲家,而胡林翼则是陶澍的女婿。湖南人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崛起,大致就是从陶澍开始的。

道光皇帝让陶澍试试看,但陶澍知道,其实用不着试,海运肯定比河运优越。

陶澍来到了上海。那时的上海,由于海运的发展,已经很有点模样了。自康熙二十四年开放海禁以来,往返于天津与上海之间的沙船日益增多,商家将关东地区的豆麦运至南方销售,每年的运量都在一千万石以上。然后再将布匹、茶叶等“南货”贩载北上。由于南货分量较轻,且往往不能满载,故称“放空”。为求船行平稳,常常不得不在吴淞口用泥土和石块压舱。现在正好利用这些北返的沙船运载漕粮,既然是“放空”捎带,运费自然低廉,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挣一个是一个。陶澍是个很干练的人,一切都办理得相当顺利,从接到圣谕到漕粮出海,只在兼旬之间。当他站在吴淞口外浩荡的春风中,目送着装载漕粮的沙船扬帆北上时,这位湖南人都想了些什么呢?后人不得而知。好在《清诗记事》收有他当时写的几首七律,从中可以窥见一斑。且看:“申浦重来策骑从,望洋镇日话从容。”何等的潇洒;“指点扶桑云五色,日边好路近长安。”又是何等的自负,那种躇踌满志的心态跃然在目。这里所说的“好路”恐怕不光是指海运漕粮这件事本身,而且也包括自己的官场仕途的。“日边好路近长安”,他说得很含蓄,但无疑又是满怀憧憬的,对眼下的事业和今后的前程都充满了信心。沙船从上海出发,经崇明十水滧而东,再沿南黄海北上,扬帆四千余里,十余日即达天津。接着回空再运一次,五月中旬即两运告竣。由于运期缩短,漕粮霉变损耗大减。加之商船“不由闸河,不经层饱,不馈仓胥”,省去了许多盘剥和周转,较之河运,不仅节约了十余万石的损耗,还少花了十余万两的运费。而对于商家来说,既能弥补北上放空之损失,可又增加收入,自然闻风鼓舞,乐得为之。道光六年春天的首次试行海运,可谓相当圆满。

这样看来,海运确是应当替代河运的了。

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随着海运的成功,反对阵营的鼓噪也随之甚嚣尘上,其中最厉害的一手就是危害耸听,以“稳定”来要挟皇上,说废除河运将造成数万运丁和水手下岗,这些人的饭碗被敲掉了,必然心怀怨愤,聚集滋事,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他们甚至故意制造谶语,神神鬼鬼地散布什么“木龙断,天下乱”。木龙者,漕船之连樯也,意思就是废除河运将招致天下大乱。这实在是很厉害的一手,对于任何一位统治者来说,最让他们耿耿于怀的就是“稳定”。既然稳定压倒一切,自然也就压倒了变革、压倒了民主、压倒了惩治**的正义呼声,也理所当然地压倒了老百姓的肚皮。为了稳定,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可以付出的,只要自己还坐在权力的殿堂里,其他什么都好说。于是,维护稳定便成了贪官污吏们维护既得利益最堂皇的旗号,甚至成了一只藏污纳垢的大垃圾桶——他们可以“稳定”地贪污收贿,“稳定”地压制舆论,“稳定”地胡作非为,却唯独不能容忍稍微不那么“稳定”地变革旧有的秩序。他们捞了那么多的好处,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搞得民生凋敝,天怒人怨,从来不曾觉得有碍稳定。现在别人要触犯一下他们的既得利益,他们就关心起稳定来了,认为天下要大乱了。他们这一鼓噪,软弱的道光果然就动摇了,他明明在先前的谕旨中说过,南方其他各省的漕粮海运事宜,“俟江浙等帮海运有所成效,再行归并筹办。”现在,成效明摆在那里,他却不认账了,反而下了一道言辞峻厉的谕旨,一开头便说:“朕思海运,原非良策。”

道光六年下半年的皇上,否定了道光六年上半年的皇上,而且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脸红。这就是当皇上的好处——他可以说话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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