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受田是山东滨州人,出身于官宦诗书之家。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因为我觉得,中国到了十九世纪中叶,需要的不是被传统浸泡得烂熟的齐鲁大地和孔孟之乡的山东人,而是思想更开化的广东人和湖南人。在每次社会变革的大潮涌动时,总会有一些带有地域特征的风云人物走上前台,晚清和民国历史上的广东人和湖南人就是这样的群体,从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中叶的一百年间,在中国政坛上起主导作用的几乎都是他们的湖广方言。从曾国藩、左宗棠到康有为、梁启超,再到孙中山、**,湖广方言成了这一时期最富于号召力的声音。有时候,某个历史人物之所以走进了这个房间而不是那个房间,在冥冥之中决定他命运的仅仅是他那带着乡土味的方言,他一生的蹦达其实都没有超过故乡村头那棵最高的老树。例如像袁世凯那样的一代枭雄,你不能说他没有才干,也不能说他没有干过一些顺应时代潮流的好事。但他最后为什么一定要穿上那件丑陋的龙袍呢?他那个大总统其实已拥有了和皇帝差不多的绝对权力,他通过操纵约法会议通过了《总统选举法》修正案,不仅将总统终身化了,而且实际上也世袭化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如果让残存的一点“共和”、“民主”的形式存在下去,当一个西装革履的“皇帝”岂不很好?可他不干,偏偏为了一个皇帝的名分弄得身败名裂,这样的昏招似乎与他的智商相去甚远。现在看来,根子就在于他的方言,他是河南人,那个自古以来的帝王之州,帝王思想对他的影响就如同那一口红薯腔一样,几乎是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这就是传统的力量。
咸丰初年的政事仍然在一条暮气沉沉的旧航道上运行,虽也时有雷霆之声、风云之色,但落到地上总是毛毛雨。本来,社会的各种弊端皆源于已失去了活力的儒家学说和祖宗制度,而咸丰和杜受田现在又以此去配制救世药方,这样能有什么效果呢?按照祖制,杜受田让咸丰接连三次下诏求言求贤。一般来说,求言求贤固然显示了君主的开明,但以中国当时的国情,什么事情到了大事张扬地提倡的地步,往往说明这件事本身已不大妙了,就正如提倡廉政,恰恰说明了**成风,提倡民主,恰恰说明了**横行,提倡安定,恰恰说明了盗贼蜂起一样。中国的封建帝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若公开求言求贤,则标志着统治已有些问题了;若到了公开下“罪己诏”的时候,那么也就差不多要亡国了。这期间,杜受田自己也推荐了两位老人:一个是林则徐,六十六岁;一个是周天爵,差不多八十岁。林则徐是众望所归,就不去说他了。周天爵是前漕运总督,作风苛猛果敢,在任期间很做了几件厘清恶弊的大事。重新起用周天爵似乎是一个信号,使人们预感到朝廷又要大刀阔斧地整治漕运了。
但还没等到朝廷动手,运河就出事了。咸丰二年夏季,黄河在丰县破坝决口,水漫山东、江苏,漕运亦为之阻断。大运河总会以它那美丽的脆弱,不失时机地提醒人们对它的注意,新皇帝的屁股还没有坐热,它就以这种特有的方式上了一道奏本。
咸丰几经踌躇,只得在奏本上下了一道朱批,派恩师杜受田亲自去处理。
也实在难为杜受田了,这么一个庞大的王朝,这么一副百孔千疮的烂摊子,都压在他书生的双肩上,而他偏偏又是个不肯拆烂污的人。他太累了。
盛夏溽暑加上心力交瘁,这一年八月,杜受田死于河工。
噩耗传到京师,咸丰声泪俱下,用朱笔写下了一段在谕旨中极为少见的富于人情味的话:
忆昔在书斋,日承清诲,铭切五中。自前岁春,懔承大宝,方冀赞襄帷幄,傥论常闻。讵料永无晤对之期,十七年情怀付于逝水。呜呼!卿之不幸,实朕之不幸也!
杜受田死于河工,这样的结局极富于象征意义。杜受田老了,他为之身体力行的那一套治国思想老了,大运河也老了,这些走到了历史尽头的事物,最后悲剧性地聚汇在一起。衰老是一个可怕的词,任何别的词一旦和它沾边,便立即失去了生命的鲜活。憔悴是可以恢复的,衰老却无法恢复。既然如此,那么死亡就是他们必然的归宿,他们聚会在一起,以死亡的形式完成了一次悲壮的告别。
杜受田的灵柩,通过大运河运往京师,沿途的地方官亲自照料护送,所有的漕船都为当今皇上的恩师让道。自山东向北,这也是杜受田当年进京赶考的路线,大运河见证了一个书生在古老航道上的奋斗和追求,最后又通过这条古老的航道把他送回京师去接受祭奠。从淮安到北京,千里运河线上灵幡似雪,哀声入云,这样盛大的丧仪,大运河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咸丰二年的秋天,大运河已感到了几分带着寒意的孤独,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作为一个伟大的生命,即便是死亡,也要和它的诞生一样伴和着纷飞的血雨,弄出惊天动地的大声音来的。
那惊天动地的大声音说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