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长河悲风
2018-04-15 作者: 夏坚勇
26长河悲风
杜受田死于河工时,“长毛”正在江南闹得沸反盈天。Www.Pinwenba.Com 吧“三十刀兵动八方,安排龙马接洪杨。”自道光三十年开始,“长毛”起事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咸丰二年十一月,太平军由湖南挺进湖北,一举攻克华中重镇武昌。第二年三月又挥戈东指,沿长江顺流而下,五十万大军征帆浩荡,旌旗蔽日,一路势如破竹。三月二十八日,天王洪秀全在万军簇拥下进入虎踞龙盘的南京。南京是多好的地方啊,这里有世界上最华丽的绮罗和最香艳的脂粉。洪秀全不想再走了,他要定定心心地在这里住下来。京都的华冕又一次降临在石头城上,这座曾叫过建邺、建康、金陵、应天和江宁的古都,这一次的名字叫天京。
大运河最先感觉到了天京城里天翻地覆的声响,因为在天京下游不远,就是扼守运河要冲的镇江、瓜洲和扬州,历史的智慧告诉它,一场血战正在向它逼近,而这场血战也许将从此终结它的使命,把它从与生俱来的精神特权和世俗劳碌中解脱出来。它老了,是到了该解脱的时候了。但它生命中的每一次重要仪式都是以尸山血海作为铺垫的,这一次当然更不会例外,它已经闻到了刀光剑影中那股**的血腥味。
围绕着这几座运河重镇的攻守战惨烈而持久,从咸丰三年开始,太平军与清军在镇江争夺五载,在扬州三进三出,在古渡瓜洲更是杀得昏天黑地。清军的江南大营驻扎镇江,江北大营驻扎扬州,形成对天京的合围之势,而林凤祥所部的一支孤军却死死地钉在镇江与扬州之间的瓜洲。为了这座弹丸小镇,攻守双方都打红了眼,清军的攻势如同江涛一般潮起潮落,太平军的坚守如同磐石一般落地生根。双方都志在必得,也都抱定了孤注一掷的信念,他们像两只死死地撕咬在一起的巨兽,招招都是冲着最致命处去的,却又总是不能置对方于死地,于是他们在淋漓的鲜血中喘息、对视、怒吼,然后又开始新的一轮撕咬。他们仿佛不是为了胜利而战,而是为了死亡——怎样死得威猛、死得壮烈、死得让对手颤栗——而战。瓜洲血流漂杵,尸骸横陈,经历了小镇历史上最痛苦的洗礼。战争有时是没有理性的,瓜洲何辜?从军事战略上讲,瓜洲的得失对天京的攻守战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何至于遭此荼毒?但战争说到底又是绝对理性的,瓜洲的不幸在于它太招摇了,它不仅依傍着运河,而且是大运河四千里航程中最重要的渡口,无论是死缠滥打还是困兽犹斗,攻守双方都因那个古老且娇贵的话题——漕运——而热血沸腾,亢奋不已。漕运是清王朝的天庾正供,漕运一断,偌大的一座京师就没有日子过了。因此,对于太平军来说,守住了瓜洲,就等于扼住了对手的咽喉。为了这真正体现了战争精神的一扼,他们在江北的据点尽数失手以后,仍不惜代价死守瓜洲,在遍体鳞伤中也享受着让对手血脉枯竭的快感。而对于京师里的达官贵人们来说,升平岁月对那座南方的渡口并不怎么看重,至多只不过是关于闺怨和离愁之类的诗意想象。可一旦刀兵动地,瓜洲就像一座不吉的符咒压在心上,不把瓜洲揽在怀里,即便是玉堂金马,高枕锦裘,做的也全是噩梦。
太平军在瓜洲的坚守取得了相当的成功,自咸丰三年以后,江西两湖的漕米只得改折征收,折合成白银就地拨充军饷;而苏南浙江的漕米则改由海运,具体做法仍然是当年陶澍擘划过的那一套,在上海雇用商船海运至天津。从嘉庆年间开始,争论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海运问题终于尘埃落定。在这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三代帝王的殚精竭虑,六部九卿的慷慨建言,船工纤夫的痛苦呼号统统都白搭了,它们在太平军呼啸的刀剑下全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这真应了一位伟人的名言: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不管对太平天国的革命性该如何评价,但沿袭了二千多年的漕运制度的最终废止却是由他们促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大运河的历史上,邗沟(里运河)和江南运河是最早形成的,现在,它们也理所当然地最先卸下了历史的重轭,回复到一种平民风格。它本来就应该是一条平民化的河,那些贵族化的光环是权势者强加给它的,就像他们把华贵的冠冕强加在一位民女头上,同时也强加给她无休止的屈辱和劳役一样,那无异于是一种巧取豪夺。解脱了漕运之累的大运河把优越感和使命感也扔给了历史,现在它是一条自由的河,仍然有江枫渔火的诗意,仍然有帆樯如林的壮观,也仍然有船工号子和纤夫的呻吟,却没有了运丁胥吏的呼喝和鞭挞,因此也就用不着总是那么行色匆匆。好风好水,并不都是为了皇室的差事而推波助澜,它们想吹送哪片风帆就吹送哪片风帆,甚至想滋润哪块农田就滋润哪块农田,用不着看权势的眼色。在生命的晚年,它落尽铅华,也洗却了总是被驱使的喧嚣浮躁,迎来了一段有如秋容一般的自在光景。
只有在京畿附近的山东河北一带,大运河仍然瑟缩在王朝的淫威之下,那里的漕粮仍然要通过大运河牵挽北上。
但太平天国的北伐军已经逼近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