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流放者的归来
2014-08-24 作者: 丁捷
序:流放者的归来
汪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与丁捷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末,那时我在苏北的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教书,而他,还是邻县中学的一名高中生。Www.Pinwenba.Com 品 文 吧一群中学生因为文学而聚到一起,并且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活动。具体的情形已经忘了,不外谈文学、喝酒,粪土当年,豪情万丈。他告诉我,他的笔名叫晓波。
后来听说,丁捷因为文学上的特长被特招进了省城大学,再接着留校,接着从政,接着进了国企。十年后,我也到了南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我一直觉得丁捷他们当年的少年文学生活值得好好研究,这是一种特殊的群体与现象。在讨论丁捷当年的同学、青年评论家何平时我曾经约略地说过这个问题。上世纪80年代的大、中学生中,文学是多么的繁盛,那么多的大、中学生文学社团,那么多的对学校规定课程不屑一顾的学生,甚至对学历教育、自身前途置若罔闻,他们将文学看得比什么都重。学校只不过是一个场所,一个同气相求的聚集地。那时的文学社团具有现在不可理喻的凝聚力,是一个巨大的引力场,仿照那句名言,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你谈起文学,都会遇到朋友和同志。虽然通讯远比现在落后,但那些文学少年与文学青年却在同一面旗帜的引领下形成了超乎想象的青少年文学部落。许多校园文学刊物、青少年文学杂志成为他们的家园。多少年以后,学术界提出无名的写作以及潜写作等概念,但对校园文学还是关注得不够,作为专业写作的训练,作为社会写作的前写作,它的意义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和阐释。校园文学什么时候都有,但只有在80年代,它才是相对独立的,才是离文学最近的,也才是对社会文学模仿最彻底的,互动最明显的,从当时的校园写作者中走出来的诗人作家也是最多最集中的。即使走出了校园,许多人还坚持写作,一直到今天。校园时期的写作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今天这样的点缀,更不是为了保送大学之类的功利,而是人生与理想的追求,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活法”的选择,因此,当时的校园文学经历对他们人生的影响非常大,夸张一点说已经成为他们性格中不可改变的获得性性状。所以,虽然这些青年人在生活的冲击下各奔东西,但是,当年的经历与生活却可以随时被激活,当年的记忆也成为他们至今珍藏的财富,往昔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至今依然带有那种鲜明的标识,共同的文化记忆与价值理想使他们能超越外在的身份差异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迅速地吹响文学的结集号并重返精神的故乡。我不止一次地从丁捷与他当年的同道们的交往中感受到这一点。
也正因为这一点,丁捷的多面的生活方式自然不会令人感到奇怪了。这个在社会工作上丝毫没有耽搁的年轻人竟然断断续续发表了200多万字的作品。进入新世纪后,创作更是进入了令人吃惊的爆发期。许多作品都引发关注,不但在文学界而且在阅读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丁捷的创作涉及众多的文体,在长篇小说、纪实文学、类型文学、诗歌、散文等方面都有不错的成绩。收在这本集子中的是他的短篇小说。也许是他的青春文学和长篇小说的名声太大,不少人对他的中短篇多少有些忽略,再加上由于工作的特点,使丁捷很少从事期刊文学的写作,这也是他的短篇实绩与影响不太相称的原因。
从这本集子来看,丁捷的短篇小说首先是题材广泛。《现代诱惑症》对现代人的欲望作了近距离的观察。作品中的人物,不论是痴迷于技术的丈夫,还是被媒体宠坏了的妻子,不管是自恋而变态的医生,还是寄生在庞大工厂里的拾垃圾者,都已经与本真的人性越走越远。《锁》也是一篇具有现代意味的作品。主人公是一名游荡在城市中的青年,也许丁捷塑造这个角色的时候还没有出现“底层”这个词,但魏争显然是个不能见容于各个阶层的底层。任何人都可以挤兑他、戏弄他,他试图通过跑车这样的具有城市时尚意义的物品,或者爱情获得承认,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只能更加失败,直到毁灭。《归宿》则是一首挽歌。一方面是日益繁荣的乡镇,另一方面是难以为继的传统捕鱼业。一辈子在船上的长德对岸上光怪陆离的生活变化怎么也想不通,可是小辈们却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它,长德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半辈子的尴尬人生。《西河涨,西河落》是农村题材和知青小说的结合体,通过知青生活的回想,对已经成为过去的农村工笔描摹,呈现出了一幅幅逼真的风俗画。《六月主题曲》多少有点自我书写的痕迹。这是一篇向逝去的青春致敬的作品,小说中活跃着各式各样的中学生,他们出自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性格,在看似单一的刻板式的学校中上演着多彩的故事,幸运也罢,不幸也罢,都是他们人生的出发地。丁捷的短篇是他文学的演练场,所以,与许多长期从事短篇小说写作的作家不同,丁捷的短篇小说风格的变化实在太多、太大。《现代诱惑症》的后现代意味相当浓,充满了夸张、反讽、戏谑和语言的放纵。《锁》也是一篇带有狂欢化的作品。小说本来要表现的是一个悲剧的小人物,但间离、戏仿,对流行诗歌的镶嵌,使作品的欢乐与内在的悲凉形成了强烈的对立。而《归宿》就本分得多。对传统叙述方式的借重,语言的朴实精炼,字里行间的抒情意味,令人怀想起文化寻根时的忧伤和惆怅。而从《走不出鬼穗子亩》《永远的玩笑》等作品中看得出来,丁捷在中国传统笔记小说中浸淫不浅,文白相间的语言,简练的叙述,空白的运用和戏剧性的情节,丁捷使用得都相当娴熟自如。这也就难怪我们发现丁捷居然创作过大量的微型小说。不管是不是以此为业,它对一位作家感悟与叙事能力帮助是不可否认的。
我是主张作家在行有余力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兼顾各种文体。因为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特点,有不同的功能和表达方式,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文体间又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可能是表达上的兼容和借鉴,也可以是差别中的对比与映照。即使一个作家有自己主营的文体,经常的文体客串也会使他在写作中增强自觉的文体意识,并且能于较为宽阔的文体背景下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因此,我更主张从事小说创作的人能适当兼顾短篇小说。短篇与长篇文体差别很大。可能一些人擅长长篇,有些人擅长短篇。可能有些人一辈子只能从事一种小说文体。不少作家对此有自觉的体认,有的说他只能写长篇,或者只能写短篇。当然有不少作家长篇、短篇和中篇都能写。但不论哪种情形,我都看重一个作家是不是短篇出身,或者有没有短篇的写作经历。有些作家的作品一看就是长篇出身,正如另一些一看就是短篇出身,他哪怕是写了长篇,甚至再也不写短篇,还是能看得出来他是短篇出身。比如语言考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短篇出身的人的专业标识,是他从胎里带出来的印记。因为是写短篇出身的,所以写起长篇来就会有短篇的特征或基因,语言还是要讲究,叙事节奏也有着长篇的影子,对细节的要求也更为严苛。
也就是从这个角度讲,我还是比较赞成小说创作的传统路数,或者小说家的成长路径。一个作家最好能让人看出他是短篇出身,不管怎么样,一个短篇出身的作家,他的文学品质,或者说他的文学技术含量可能还是有些不一样,我觉得要好一些。传统的作家一般都是走的这种路数。但是现在的80后,特别90后,他可能会反过来,或者一辈子都不会染指短篇。在网络上写作的人,一出手就是长篇,说百万字的作品在网络上都被称之为中篇。一开始就写这么大体量的作品,每天的篇幅要求那么高,对读者的阅读预设水平又那么一般,怎么会在语言、技巧上讲究?
就我个人的倾向而言,短篇是一个从事叙事文学写作的人必须要经历的阶段,一种需要掌握的文体,乃至时常要回过去操弄一番的手艺。短篇和长篇在文体上并没有高下之分。如果硬要较真,从文学训练与技术积累上说,短篇的地位肯定不比长篇低,乃至于更高。一个作家写长篇也好,写短篇也好,都不过是想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表达的东西就在那儿,到最后都变成了他对文体的选择。在中外小说史上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些作家用长篇表达了自己的意识世界,但也有一些作家是通过短篇,而且是用连续的短篇来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像契诃夫、安德森、奈保尔、博尔赫斯等等,包括中国的汪曾祺、林斤澜,他们的短篇基本上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如果你把他们的短篇集中起来阅读的话,你就会看见这些作家只不过是选择了短篇这样一种文体,他们建立的世界同样是巨大的,复杂的和完整的。他们的短篇小说之间是有联系的,好像是在通过不断的连续的近似一种单元式的书写,来表达自己相对完整的意识世界,并且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其完整性与统一性并不比长篇差。所以,不管从这一文体的文学写作必然性,还是从这种文体所承载的表达功能,或者是从这一文体对文学技术的积累来讲,短篇都有它的意义。
我借阅读丁捷的短篇就这个问题发一点感想,同时也是在证明丁捷纯正的文学品格。这本小说集出版的意义很大,一来让读者看到丁捷在文学上的涵养和造诣,另一方面也可以坚定作家本人对短篇的信念。我只想举一个例子,就是丁捷最新的长篇小说《依偎》。这是当下创作中少见的美丽长篇。作品不但对什么是爱情作了纯洁浪漫的诠释,而且通过美文式的书写在这个日益粗鄙、混乱和轻佻的语言世界里顽强地呈现出汉语的典雅与诗意。小说对人物形象的精雕细琢,在情节结构上的倾力经营,都使得作品呈现出完美的状态。一般来说,长篇宜乎远观,不宜近赏,但《依偎》却是一部经得起反复把玩的作品。如果没有在短篇上下过工夫,是没有这样的意识与能力,也不可能贡献出这样文质兼备的作品。
希望丁捷一直保持目前这种旺盛的写作状态,也希望丁捷记住短篇、感谢短篇。当然,我更建议他经常写一些短篇。
2013年7月,南京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