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诊(三)
2018-04-15 作者: 丁捷
问诊(三)
现在我不得不来求助于您了。Www.Pinwenba.Com 吧李五蜷缩在诊室的长椅上,他说,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违心地踏入医院的大门,大夫,为来不来医院我已经与妻子争论了两个星期,与自己斗争了一个星期。
你是李五?医生翻到三个星期前的听诊记录。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乐意为你效劳。
谢谢。李五说。确切地说,三个星期前的那个晚上,甚至更早,我厌恶起水,和那些远离人类现代气息的空气。我在九寨沟疗养了半个月,真是如噩梦一样。你去过九寨沟吗,大夫?
没有。医生费力地听着李五的陈述。但我知道那是个山清水秀、不多见的自然风景区。
那是人们对自然的美好想象。李五的呼吸急促起来。任何纯净的自然都是人们怀旧情绪加工起来的一种梦的图景。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逃避当前,逃避现实,逃避越来越迅猛接近我们的未来,因为他们可以堂皇地宣称,接受历史的教训,对过去负责,而他们不敢立状宣誓,对今天和明天负责,承担那些正在发生和尚未发生的人类发展中的消极面。他们因而不敢目不斜视地走进工业文明,在前进和被动前进的旅途中,他们不时东张西望,珍藏人类遗迹,流连于先天的图景。他们错谬地认为,那些行将被破坏而失去的就是最宝贵的。有人如痴如醉地寻觅属于远古的那些山水林泽,妄想从山脉的走向分辨人类走过的踪迹,以便逆向走回原始,企图从水的流势里摄取人类残留的生命精华。他们考察最低等的藻类植被,在树脂里大海捞针地寻找古生命的琥珀。然后在实验室的仪器下眺望从前,在试管里复制他们对于远古的懒惰想象。事实上,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捡拾古人在制作陶器时抛落的瓦片,在装饰**时丢弃的被剔选下来的废珠,在淘米臼谷时渗漏下去的砂粒。可是,他们供奉那些东西,并鼓噪着民众去反动。他们惯用自然两个字去掩盖和强加人类发展史上的淘汰品。可是哪里有自然呢?真正的自然是不断死亡又不断诞生的更替,而那些千年未能得到彻底改变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是永恒的,也是不自然的。在人类漫长的发展进化史上,相比于人类,它们是僵化的、陈腐的。如果是个现代文明人,你不会不感到这种伪自然的可恶和带给你身体的冲击。你能忍受那些流了千万年的寂寞的水流?它不过是人类汪洋中被遗忘的一束,在九寨沟你可以见到这种被称为纯粹之物的水,它们一目了然,呈现出真正的病态的简陋与平静。它们那样的陌生,拒现代人于千里之外,孤芳自赏于自己营养不良与发育不全的肢体。
当我作为一个现代人随着盲目的游人饮用了它时,我开始周身不适,加上无色无味的枯薄的空气,我就彻夜难眠,终日浑浑。我白日做梦,夜间梦游,磕磕绊绊地行走在那些乏味的蓝绿构成的世界里,耳朵里只有风的垂死呻吟与虫类、鸟类单调的啁叫。我渴望和怀念起真正的人类风景,那些自古至今人类不息奋斗进取而创造出来的智慧品。你能离开烈火煅烧后冷却的钢铁的腥香吗?你能离开人与人交互呼吸,离开焚烧、蒸发、烤制而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吗?你能离开五颜六色奔走的人群与他们叽喳的语言?离开那些浑厚的川流不息循环使用的现代水?美丽的苍白皮肤?化学唇?眼影里的人工眼眸?肥臀美腿丝织品?水泥钢筋混凝土?锯子?电火花?流火钢城?烟囱林立?方格大楼拥抱?与柏油、玻璃亲吻?世界新闻?战火?油渍工作服?滚筒?在汗水的灌溉中成长的石化城?钻?火星计划?裂变?激烈反应?硫煳味?责任编辑?铜质奖章?重点工程?红烧肉?电脑资料?三级片?鲜艳的淋病?高温?给粉平台一次2号炉1#、2#粉机?条形码?漂白水?乙烯甲烷蒸汽芳烃石脑油塑料精乙醚紫外线脱式烷塔八**控制点节约外汇二百八十万西德马克……夜深人静之时,我摸黑走到家中,妻子早已进入梦乡。九寨沟之行使我感到百病丛生,我蜷缩在墙角睡去。
医生看见一线浑浊的口水从李五的唇角慢悠悠地落下来。他的头倚到椅背和椅背后的白石灰墙上,甜甜入睡。医生走到门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并在门外挂上“今日休息”的牌子。医生回到座位上,他被李五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物气味弄得耳热心跳。于是,他一边等他醒来,一边点燃了一支外烟,吞吐着。半个小时候后,李五醒来。
我太累了。他揉着通红的眼睛说。从醒来的时候起,我就发觉我扁桃体肿大,呼吸不畅,皮肤过敏。我在心里深爱我的妻子,喜欢透过彩色的银屏欣赏她涂着血红化学唇膏的丰唇与黛色眼影,喜欢她化学烫的发丝铺洒在双肩,那种景象仿佛是泡开的一团浓烟,你见过从二硫蒸熔塔上淋落下来的雨珠滴入自来水池的景象吗?还有工业污水刚排入大河池的一瞬间,水里盛开、涨大的是一幅幅精彩绝伦的美发图案。我爱我的妻子,但我的九寨沟之行丧失了**迸发的灵性,它自卑地缩进皮囊,使我无法展示我狂放的思想与爱情。而在此之前的另一次旅行却取得完全相反的结局。我率领我的芳烃工程师团参观全国最大的化工基地,在那里学习引进自西德最新化工设备的安装调试。如果你不亲临其境,你将无法感受现代工业的博大雄浑。排山倒海的钢罐铁塔,错纵交延的电缆管线,方圆万里清晰可闻的欣欣向荣的轰鸣,那是钢铁拥挤的呼唤,那是蒸汽向上的呐喊,那是上千吨的化学液在成为固体前的雀跃,钢板划过坚硬的铁壁,电钻伸进厚固的铜墙,彻底地打破僵死的世界。工业,超出人类所及的范畴,智慧鞭长莫及,我们将它们举起,在蓝天上以数百米长的烟囱作笔而泼墨,在大地上以数万朵有形无形的火花钢花声花而流芳。我热情澎湃,思绪万千,我就是现代的主人,昂首检阅泼墨留下的伟大作品,低头吞吐浓郁的流芳……驾驶着巨轮向前狂奔,风驰电掣,锐不可当;乘着巨翅飞升,地气蒸腾,烈火烘托,那是一种拥吻太阳的辉煌。
在这座工业城市里
每一块石头
都是人工光辉的陨落
每一方土壤的体温
都是以度量火山分娩的黑焰
在我们一度枯竭的血管中
油泉奔腾
热情奔突
靠着长江
我们的工业城
饱饮了稠稠乳汁
在自然的荒芜中站起文明
迅捷以庞大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