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18-04-15 作者： 丁捷

五

吃午饭的时候，有一只透明的绿蜘蛛拖了一根丝从船篷上掉下来，在半空中荡来荡去。Www.Pinwenba.Com 吧这种蜘蛛很可爱，乡下人叫它“喜喜”，并说喜喜吊到谁家门框上，它就是来报喜的，谁家必定要有客来。

老长德把“喜喜”按在手心，让它爬来爬去。说实话，他真想个客来，跟他聊聊。女儿走后，这船篷子里如同凉下的茶，再也没热起来。女儿和女婿几次回来，都弄得尴尴尬尬的。想起来，老头儿心里有些难过。

秋子的脸蛋在眼前浮来浮去。女儿每一个年龄段的长相，老长德都能回忆出来。他把这些长相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过渡出一张相仿但略厚的脸来，那是秋子妈的脸。二十几年前，岸上很穷，相比之下，长德船上是一块世外桃源。虽然这样，女人跟他好上后，还是不肯到他船上来过日子。那年夏天，女人搭他的船去了一趟东台县，回来不久，便怀上了秋子，女人才不得不把家安上了船。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这幕剧又反演了一场：女儿大了肚子，跑上了岸，真是！

女人命苦，长德本来发誓要让她过得比岸上的女人快活，可事与愿违，女人老是愁眉苦脸。第二年冬天生秋子，天很冷，乌篷船上更是冷，船被冻死在古运河的坚冰里，女人的胳膊死死地勒着长德的脖子，满脸是汗，在超出寻常渐渐轻微的呻吟声中，将她的生命交换给秋子……每次想起这一幕，长德便万分痛苦而懊悔。

女人的脸消失了。“喜喜”攀上了老长德的上跷的中指，跌下去，拉了一条丝，荡起来。老长德的眼前出现另一个女人的脸，那是埝子妈。秋子诞生，便没有了娘，悲痛中的长德六神无主，是埝子妈接去了孩子，给了秋子第二条生命之源。埝子妈左**上吊着埝子，右**上吊着秋子。可不久埝子死了。刚刚成为新寡妇的埝子妈再度跌入痛苦。但为了秋子，这个女人坚强地活着。每次想起这一幕，老长德心里充满另一种辛酸而温情的感情。

而今，日子好起来，她们怎么跟自己分心了呢？

“喜喜”不知钻到哪儿去了。老长德找了半天没找到，午饭早凉了也不想吃了。待了大半天，心里空得要命，整个身体似乎也飘起来，无处着落，一条拖轮驶过，古运河两岸布满了轰鸣声。河水急速地摇荡起来，老长德的小船也跌跌爬爬随着摇荡起来。

为什么要待在这船上？这儿有什么意思呢？这儿有什么意思呢？他忽然这么想。

岸上那些绿的田，黄的土，拥挤的房子，熙熙的人群，嘈嘈的声音，这会儿，几十年来第一次对他产生神秘的吸引力。

他想逛一逛乡村了，想逛一逛集市了，想逛一逛女婿家的鱼塘和小楼房了，更想逛一逛埝子妈那座刚翻了新的孤独的红色小院了。

他也忽然想出那六万元的存折有很多用场。他设想拿出这钱给她女儿，让她女儿去办她“迟到的嫁妆”。还有将船卖了，他要用这钱买些花草，把埝子妈的小院装扮得花花绿绿。他这一生很少享受过花间草里的乐趣啊。

夕阳把古运河水照得通红，如这远处的村庄和集镇，更是一幅生机动人的黄昏图呀……

“你疯了，老混蛋！老来邪！”“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老长德窜出船舱，在船沿上踱来踱去。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和冲动。听到那水流的声音，仿佛是他湍涌起来的血液，舔拍着岸，向着远方浸润。他呵呵地笑起来，在这长长的古运河上，他的孤独斑驳的小乌篷船如果有感应，一定会从这笑声里预测到它将永远失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