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与周传瑛商量,一起开会动员。他没有反反复复念紧箍咒,而是说,中央领导和普通观众一样,也是看戏,我们也要和平时一样演戏,不要激动。为了不致因为要看首长而引起拥挤和骚动,他还做出了一个令全体剧组人员欢欣鼓舞、而在一般人看来是过于大胆的决定:演出结束后,所有的人包括拉幕布的、搬凳子的还有炊事员等等,全都上台谢幕!这样一来,人们反而安定了情绪,再也不担心因为不是主要演员而没有机会和首长见面握手了。
这天晚上,**主席观看了《十五贯》。
我们不知道这时候**在想什么,但是我们知道,1945年黄炎培访问延安时说到历代历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律”时,**十分自信地回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
《十五贯》说的不正是“人民”监督政府的事吗?
周恩来总理在接见演职人员时说得十分透彻:“《见都》一场那面堂鼓就很好嘛。你要见他,他官僚主义,不见你;你一击鼓,他就只好出来了。我们现在有些官僚主义者甚至在‘击鼓’后还不出来,我们有的官僚主义者恐怕连这个巡抚都不如呢!这很危险。”
这不,共和国成立不久,官僚主义就抬头了,用这出戏来“监督”一下,给官员敲响警钟,可说是“及时雨”了!
“向春风解释春愁”。**显然是看到了《十五贯》巨大的现实政治意义。
带队的钱法成绝对不可能知道这样的“背景”。他的任务是保证演出成功,谢幕时不要因为激动而忙乱。
的确,4月17日的演出非常成功,没有出现任何细节上的失误。
演出结束后,全体剧组人员上台谢幕,因为幕后人员都参加了,所以除了演员外,衣着显得很不整齐,不仅长短参差、颜色不一,甚至还有穿打补丁的衣服的!
在钱法成的记忆里,“**坐在第三排(一说第四排),古铜色的脸,很健康”;“看的过程中很兴奋!谢幕时**和**、彭德怀等中央首长没有上台,站在下面热烈鼓掌,向演员挥手”。
汪世瑜刚进剧团,是跑龙套的小演员,同样很小的王世瑶则是小配角,也是站在边上,不过,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很魁梧”。那样的场面,“很神秘”!
周总理“坐谈”五十分钟
4月19日,在广和剧场演出,场内坐满了买票看戏的观众。灯光暗时,《十五贯》就要演出。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周恩来总理悄然入场了。原来他就在隔壁的北京烤鸭店请客,结束后赶过来看戏。钱法成说,“这边的锣鼓声烤鸭店都可以听得见的”。
演出谢幕后,周总理在文化部副部长刘芝明陪同下走上舞台,撩开大幕出现在正在卸装的演员面前。陈守川和大家一起迎上前去,总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浙江做了一件好事!”演职人员围过来,有的去搬太师椅给总理坐,总理摆摆手,在戏箱上坐了,叫大家也随便坐下,然后就拉家常似的说,我们很需要《十五贯》这样的戏。况钟实事求是,重视调查研究,这是符合唯物主义思想的。
周总理还特别强调:“不要以为只有演现代戏才是进步的。昆曲的一些保留剧目和曲牌,不要轻易改动,不要急,凡适合于目前演的要多演,熟悉了以后再改。改,也要先在内部试改,不要乱改。”
有个叫乔裕茂的,是管服装的,总理笑着和他握手,问长问短,很随和。乔裕茂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把他从“前清”时蓄起、留了六十多年的辫子和三十多年的山羊胡子刮了!
“坐谈”中,总理得知剧团演出运输费大,税收高,经济很困难,之后他就向中央反映,召集有关部门研究,4月30日,国家主席**就下令,减免全国文化娱乐税,同时,铁道部也宣布,降低剧团布景灯具托运费。
满城争说《十五贯》
4月17日**看戏,19日周总理接见之后,21日,文化部在吉祥戏院召开隆重的表彰奖励大会。
会上,文化部领导传达了**的三点指示——《十五贯》是个好戏;
要奖励;
要向全国推广。文化部奖励了五千元人民币,这在当时算是巨奖了!
表彰大会后,文化部向全国发出通知说,《十五贯》“是一个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高的有着很深的教育意义的优秀剧目,特建议全国各戏曲剧团尽可能普遍采用演出”。
据《浙江日报》5月底的报道,仅在浙江省内,就有六十多个剧团移植了《十五贯》,其中杭州越剧团演出就连满了二十五场,观众五万八千人次。全国有数千个剧团移植演出,演出场次和观众人数多到无法统计。
1956年五一节,国务院和文化部给他们登**观礼台的观礼券竟然有八张之多!
王世瑶说:“这比后来‘样板戏’的待遇还要高!”那份激动是无法形容的。一个不眠之夜后,大清晨他们就从崇文门步行到**,和全国各地的劳动模范一起登上观礼台,在万众欢腾的气氛中,又一次近距离见到了**。
5月2日晚上,**、周总理和朱德总司令、董必武、邓小平、彭真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中直机关又一次观看了《十五贯》。
第三次是在紫光阁小舞台,晚上十点过后才开始演出的。政治局开会,会议结束后政治局委员都来了。这回演的是四个折子戏,昆曲《长生殿·小宴》、《渔家乐·相梁刺梁》,苏剧《疯僧扫秦》、《貂婵拜月》。
文武百官看昆曲,满城争说《十五贯》!
从中央机关到公检法,到各行各业,都争取包场看戏,中央还明确指示,要给普通老百姓看《十五贯》的机会,就是要向全社会公开售票。
在北京期间,白发苍苍的戏曲艺术大师和卓越的戏曲教育家、中国戏曲学校校长萧长华,还特地请剧组去交流,之后又派了三个学生,跟着浙江昆苏剧团学戏,跟了整整一年,后来都成了才。
剧组还去清华大学作了演出。这是1949年以后,昆曲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
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上)
天天演出,差不多一天就要换一个剧场。后来他们移师新建的天桥剧场演出。他们住在二楼的走廊里,中间是假的门框,分成三块:男的二十多人,住一头,大通铺;中间是单身女的;再一头是七对夫妻,每对之间用蚊帐隔开。就这样,条件也比原来好多了。
5月17日,周总理在中南海紫光阁召开了《十五贯》的座谈会。首都二百多位文艺界人士参加了会议。钱法成、周传瑛、王传凇等八人出席,国务院派了三辆小车来接他们。他们等了一会,车子没到,就急了,生怕迟到,决定走过去,“急行军”,谁知他们刚走,车子到了,没接到人,只好往回开,车子开过他们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发现。结果,他们还是迟到了,会议因此晚开了半小时。
这次会议由周扬、钱俊瑞、田汉、马师曾主持。从上午九点半开到下午三点半,中午吃的是锅贴,每人一个搪瓷盘,每盘里七八个锅贴。
会议气氛非常热烈,听了发言之后,周总理发表了热情洋溢的长篇讲话——《十五贯》有着丰富的人民性,相当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不要以为只有描写了劳动人民才有人民性……
我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犹如小孩从母体中生产出来一样。我们还或多或少地带有封建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残余,官僚主义就是这种残余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有的官僚主义者比戏中的巡抚还严重,这巡抚是我们的镜子……况钟实事求是,重视调查研究,这是符合于唯物主义思想的。
《十五贯》轰动了全国,是有她的历史原因的。昆曲受过长期的压抑,但是艺人们的努力奋斗,使得这株兰花更加芬芳……这也说明了一个道理,只要奋斗,就有出路;不奋斗,就无法生存。第二天,《人民日报》根据总理讲话的精神,用田汉的一句话做标题,由副刊部的袁鹰执笔,发表了一篇影响深远的社论:《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
5月27日,浙江昆苏剧团结束辉煌的北京之行,离京前,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宴请了大家。
这次进京演出,赚了十二万元,回来后用二万元在杭州观巷买了一座旧院子,供全团人住下,还有一个会议室,也可以做小的排练场。多年流浪的剧团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南返时,沿途在天津、济南、南京、镇江、苏州演出,然后直达上海——这时中央要求做两件事,一是出国访问演出,再就是要拍电影《十五贯》,征求剧团方面的意见,他们考虑,有些演员年岁已经不小了,拍了电影,可以留下资料,于是就直接奔上海了。
笔者从《洛地文集》中看到了关于这件事的另外一个版本——周传瑛曾经接到中央文化部的通知,叫他准备出国演出《十五贯》。但是,后来没得出国了。为什么?倒不是“反右派”,而是因为鼎鼎大名的麒麟童周信芳要出国,没有戏,把《十五贯》搬去了。为了保证周信芳出国的成功,不那么大名鼎鼎的周传瑛就没得出国了。作为佐证,作者记录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这时,《十五贯》也被麒麟童搬去了,出国事也“泡汤”了。周传瑛又悄悄地把压在箱底、谁都不知道的、一次也没穿过的那套西装拿出去,悄悄地请人改成中山装。后来,过了二十多年以后,周传瑛说起这件事,就禁不住自嘲自笑。无论如何,他们拍电影没有错,因为在1949年以前,这些演员长期颠沛折腾,生活非常窘迫,这次去北京,等于一下就从地下到了天上,连轴演出尤其是过度的兴奋,造成身体和精神上的过多消耗,回浙江后不久,“走”了好几个,演过于执的朱国梁早逝,敲大锣的张四海五十多岁就去世了!黄源和郑伯永、陈静在第二年都被打成右派,郑伯永戴帽下放农村,四十多岁就病逝了。陈静活到“文革”以后,还创作导演了几台好戏,现已过世十多年。黄源享年九十七岁,是那一拨坎坷人物中最长寿的。
《十五贯》不仅国内反响巨大,在苏联和西方世界也产生了一定影响。西德作家龚特尔·魏森堡将《十五贯》翻译成德语,在汉堡演出,受到欢迎,还推广到其他德语国家。《汉诺威新闻报》评论说,“《十五贯》巧妙地告诉我们,做一件正义的事,也需要智慧和毅力。”
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下)
《十五贯》进京之前,全国只有浙江昆苏剧团,全团四五十号人,此外,浙江省内还有两个昆曲戏班——宣平昆剧团和永嘉昆剧团,都是小得可怜,生存艰辛,难以为继。北京、上海、江苏和湖南,都没有昆剧团。
1949年后,百废待兴,百业待举,很难有很多人很多精力去关注戏曲,尤其是昆曲。
昆曲被认为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是封建腐朽的东西,被视若敝屣。
昆曲过于高雅,阳春白雪,少有人欣赏,更少人问津,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然而,昆曲命不该绝!尽管时代更迭,世事兴替,昆曲人却筚路蓝缕,薪火相传,自强不息,为雅为文为艺术,苦苦坚守!
昆曲命不该绝!昆曲等到了1949年的新政权,昆曲人自己艰辛努力,昆曲遇到了机遇,昆曲从乡镇到城市,从省市到首都,昆曲生存和发展的机遇到来了!
1956年10月,江苏省文化局发现中央如此重视的昆曲,在江苏居然没有一个剧团,就赶紧做工作,先指导再指令,当月23日,“将苏州民间职业剧团改建为江苏省苏昆剧团”。
1960年4月,江苏省苏昆剧团一分为二,一部分留下,还叫苏州昆剧团,另一部分去了南京,以省团名,一直延续至今。
1957年6月,北京成立了北方昆曲剧院,韩世昌任院长,白云生等任副院长。建院大会在文化部大厅举行,陈毅出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同与会者合影留念。
1957年冬,湖南嘉禾县举办了湘昆学员训练班。以此为基础,于1960年成立了郴州专区湘昆剧团,现在是湖南昆剧团,地址依然在郴州。
1961年,上海成立了以上海戏曲学校昆曲班学员为主体的上海青年京昆剧团。后来京、昆分家,成立了上海昆剧团。
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昆曲从业人员,就如拆散的零件被聚合到了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机器,可以运转,可以生产了!
昆曲复活了,昆曲有救了!
《十五贯》进京演出,功莫大焉!
《十五贯》进京,演员的高超艺术,昆曲的高雅魅力,加上政治的契合,高层欢迎,艺术需要,百姓领情,这就使《十五贯》在1949年以后的华夏大地产生了轰动和流行的效应。一时间,为文的捧,为武的赞,为官的说,为民的传,《十五贯》几乎渗透到了祖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在传媒非常简单的1950年代,主要靠了政治权力的作用,昆曲的地位和影响迅速形成了1949年后的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