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贡三(1889—1969)毕业于政法大学经济科。诗词书画、戏曲音乐无一不精,更精通音律,民乐方面精于笙、箫、笛,弹拨乐器中擅长三弦、琵琶,对昆曲尤为酷爱,曾跟随昆曲老艺人谢昆泉学艺。
上世纪20年代至解放前夕,南京相继出现了“雅歌集”、“公余联欢社”、“新生社”等票房,都在南京活跃多年。戏剧部门下设京剧、昆曲、话剧三组,昆曲组组长就是曲坛上早负盛名的“江南笛王”甘贡三先生。
新生社成立于1935年夏,地址就设在南捕厅15号甘家花厅内,甘贡三之子甘南轩任社长。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当时的名流如艺名为红豆馆主的爱新觉罗·溥侗(溥仪的堂兄)、梅兰芳、奚啸伯、童芷苓、言慧珠等常常出入,拍先雅韵,绕梁不去。
抗战胜利后,甘贡三曾担任“江宁师范学校”的昆曲教师,他每月在南捕厅举行票友会,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曾邀请他灌制唱片《寄子》、《扫松》等昆曲折子。全国各地不少戏曲爱好者、昆曲戏迷,以至知名人士,都先后到南京来向甘先生学习昆曲,于是“甘家大院”也随着甘贡三先生的名字而闻名于国内戏曲界。
1948年,为庆贺甘贡三六十大寿,在甘家宅内举行堂会。甘贡三亲自粉墨登场,和子、女、孙、媳、婿等合演昆曲《天官赐福》,甘贡三扮演天官(福星),寿、禄、喜三星分别由长子南轩、四子律之、大女婿汪剑耘扮演,其余宫女、文堂由媳、女、孙扮演。
一时传为佳话,或者称为绝版。
“我是张学良”
在甘贡三先生影响下,事业后继有人:长子甘南轩组织“新生社”;次子甘涛,1949年前任中央广播电台音乐组组长,后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是杰出的二胡、京胡演奏家和指挥家;四子甘律之,擅长扮老生、小生,能弹琴;长女甘长华、幼女甘纹轩,特别擅长昆曲。
新生社成员中,甘贡三长婿汪剑耘艺术造诣最高,他饰演的青衣和花旦酷似梅兰芳,有“南京梅兰芳”之称。1951年汪正式拜梅兰芳为师。
1936年的一天晚上,昆曲组走进来一位器宇轩昂、身着西服的中年人,进门后独自坐在一旁听唱。
曲罢,听者起身告退。
有好奇者问:先生是……
先生非常谦和地说:“我是张学良。”
在场的人听后都很震惊,因为张学良当时是副总司令,竟独自一人来欣赏昆曲!
原来,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软禁南京的时候,蒋介石只许他去两处,一处是夫子庙,另一处就是京昆票社。
张学良将军是著名的京昆票友。
“严凤英故居”
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和甘家大院也有一段故事。
严凤英天性聪慧,出道早,作为安庆黄梅戏头牌花旦的她,为躲避地痞流氓骚扰,1949年流落到了南京,在米高梅舞厅当舞女,不久便结识了甘贡三的小儿子甘律之。两人一见钟情。由于门不当户不对,两个人只好在甘律之的朋友处同居。后来,严凤英到甘家大院习唱京剧昆曲,严凤英悟性高,一学就会,唱什么像什么,甘贡三很高兴。得知儿子律之与凤英已同居,不仅没反对,还要儿子将严凤英接回家。
严凤英因京昆戏曲结缘甘家,正式成了甘家一员。
严凤英在黄梅戏表演上所达到的高度,与她在甘家打下的京昆基础不无关系。
1984年,江苏省委宣传部王霞林部长亲自挂帅,拍14集电视连续剧《严凤英》,全国播放后,观众说,严凤英怎么唱得那么好听啊?殊不知,严凤英在甘家大院受到昆曲的熏陶,黄梅戏注入婉转流连的雅韵,所以更加动听了!
1951年,安庆派人来南京,力邀严凤英重返黄梅戏舞台。之后节外生枝,风波不息。无论结婚离婚,甘律之“不但懂得优雅退场,同样知道及时救场”。
如今,他们结婚和生活过的房间仍完好地保存着,“严凤英故居”的牌匾赫然在目!
清客年轻余音绕梁
2009年2月23日下午,乍暖还寒的天气,绵绵细雨无声地洒落。从江苏省昆剧院所在的朝天宫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位于建邺路边上的甘家大院。马路对面是金融票据中心、工商银行大楼、现代大厦,还有迪斯科、KTV,车水马龙——
就在这时尚与现代的城市中心地带,一垛青砖围墙圈出了“九十九间半”!
近些年恢复建筑的“甘家大院”面积为九千六百平方米,现为南京民俗博物馆。这是一组具有典型明清建筑风格的古建筑群,从北门的“南捕厅15号”进去,就走进了一段“城南旧事”浓浓的氛围之中。
遗憾的是,甘家后人、南京昆曲社的秘书长汪小丹远在深圳,不能找她采访,她的表弟袁裕陵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的女儿则为我们当起了导游。
3月5日,我从北京到南京,和吴新雷老师一起,和汪小丹女士见了面。汪女士说他外公甘贡山就像武训劝学一样,逢人便说昆曲怎么怎么好,曾对她说,小孩子少玩点,多学点昆曲。还说,趁我还在,多学几首啊,我走了,你们就没地方学了!
汪小丹七岁就跟外公学昆曲,第一次学的是“春香闹学”,九岁就上电视台录音,“外公吹笛子,我唱。”
汪小丹说,现在每每走进甘家大院,就觉得前辈老人在天上注视着我,审视着我,听我唱,看我演……
就为这,汪小丹总是忙忙碌碌,为曲社尽心服务,每周三下午,还要去大院边上的府西街小学辅导昆曲,难得给自己放假去深圳看望女儿,不知怎么被那里的曲友知道,就要和她见面,向她求教……
意味深长“津逮楼”
甘家大院始建于嘉庆年间,为甘熙之父甘福所造,旧名“友恭堂”。甘熙故居里最让人敬仰的当推“津逮楼”,津逮楼藏书十六万卷,有宋、元版的书,其中包括足本宋版《金石录》,该书现藏于北京图书馆。
“津”,渡也,“逮”,达到也。“津逮楼”,当是寓意通过读书达到某种境界之意吧。
可惜,太平天国时津逮楼毁于战火!
物质的“津逮楼”毁了,精神的“津逮楼”尚在。
据《南京日报》报道,2004年10月,南京京昆艺术文化研习中心的成员在甘家大院举行聚会,庆祝以昆曲“水磨腔”为名的“水磨”戏曲茶社揭牌。研习中心有四十名成员,多为大学生及银行职员、医生、教师等白领阶层,最小的十来岁,最大的王琴生老人已九十三岁。研习中心负责人汪小丹表示,她希望能够再现百年前甘家大院戏迷票友结社唱戏的联欢盛况。
多年来,汪小丹为曲社的票友们提供了真诚热心的服务,受到曲友一致称赞和敬仰。甘家大院成为南京昆曲清客的固定聚会场所,每到周六,丝竹之声在古建筑檐梁之间缭绕回旋。
2008年11月初,为纪念先人甘贡三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在甘家大院筹办了“甘氏家族戏剧音乐会”,以纪念先人为京昆艺术传承做出的贡献。
意味深长的是,同是九十九间半,几年中经历了这样的变化——
先是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后来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现在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清曲甘纹轩
2013年3月17日,春风暖暖地吹,春雨霏霏地下。曲家甘纹轩先生在汪小丹女士的陪同下,犹如一阵幽兰的清香,悠悠地飘进了巴城老街醐途楼。
甘纹轩是著名曲家甘恭三的小女儿。尽管她自谦小时候“不成才”,见了父亲“怕”,要“逃”,因为父亲见了就要逮住唱曲拍曲,但毕竟甘家大院往来无白丁,天天是雅曲,才子佳人,上流名士,往往鱼贯进出,在鸿儒雅曲的浸润下,先生终与昆曲结缘,成为清曲大家。
先生已经八十八岁高龄,却依然是眉目清秀,气韵脱俗。
为了先生的“雅临”,请昆山曲友过来唱曲,以求先生指导:冷冷的《长生殿·小宴》[泣颜回]第二支,高敏怡的《牡丹亭·惊梦[山坡羊]》,依兰的《西厢记·佳期[十二红]》……
先生的侄女汪小丹评价说,“中规中矩”;甘先生则更多鼓励,“年轻人唱,真好!”
我注意到,每当笛声起时,先生便玉指轻弹,一个节拍都不会拉下。倘若有一句没唱完,先生便会提醒:还有一句!
……
请先生唱,先生笑说,不唱不唱,多少年不唱了,“只带耳朵不带嘴,不唱的”。
汪小丹可谓甘家大院最后的传人了。她一身清雅,干净而纯粹,为了昆曲的传承,苦心支撑着南京昆曲社。她唱了《牡丹亭·寻梦[懒画眉]》一曲,由衷的掌声随即响起。
禁不住曲友们的期盼和热情,甘先生还是唱了一曲《牡丹亭·惊梦》[山坡羊]。
曲家清曲,无一丝烟火气,纯之又纯也!
春雨越下越大,曲会越唱越静。淅淅沥沥到大雨如注,幽雅娴静到余音绕梁。不知是春雨滋润了昆曲,还是昆曲滋养了春雨。雨水,雅韵,润物,润心,润灵魂。所有在场者气息相通,醐途楼从未有过的宁静。
其实,好几年前就想请甘纹轩先生来醐途楼了。只是先生年事已高,不出远门,但凡出远门,一定是汪小丹陪着。今天能请甘先生来醐途楼唱曲,实在三生有幸!
最后,合唱《玉簪记·琴挑[朝元歌]》——长清短清,云清水清……
有谁评论,怕谁评论……春雨绵绵,檀香袅袅,笛声雅韵。
醐途曲会,奢侈享受!
为了今天的曲会,特地请著名笛师王建农司笛,更有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主任郑培凯夫妇参与,郑教授还是第一次这样全身心地参加一场昆曲的曲会!他的太太鄢秀女士素有学养,她说,回去要将手机铃声改为昆曲,还要安排时间学昆曲!
曲会完美,意味深长。
曲会结束时,我陪甘先生看前厅“百岁张充和”的照片,说,甘先生百岁时,我们一定为您举办曲会祝贺!
先生笑了,鱼尾纹如清曲般化开,美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