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昆曲,坂东玉三郎也是“最认真”的。他中文一个字都不识,但他全部唱中文。《游园》、《惊梦》一折一折地唱。除了演出以外,在飞机上都是听,然后把昆曲标音,标好了音自己练,用各种颜色区别,就这么唱下来。尤其是,他对艺术的理解比一般的艺术家都要高;对杜丽娘性格和命运的把握,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首演选择在京都南座剧场,这是日本国歌舞伎发源地。他说只有在这个地方,才适合昆曲首演。
演出二十五场,场场爆满!日本各地的观众坐火车坐飞机过来看。一般演员都是跪着跟他说话的,没有一个人敢轻易接近他。
这种地位、声望,让苏州昆剧院的演员们都傻了。这才是艺术家啊!艺术家不是吹出来的,不是“评”出来的,也不是“奖”出来的,艺术家是观众认同才出来的,是社会认同才算的!
2008年2月,坂东玉三郎在东京演,5月在北京湖广会馆演,中国的艺术家看了都觉得惊奇、惊讶,也惊艳!
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文联主席孙家正也去看了。
NHK拍的电视专题片全力宣传。这是日本主流社会对昆曲、对中国文化的一种认同。
靳飞是“导演”
2009年3月5日,笔者在苏州昆剧院采访了坂东玉三郎和中日版《牡丹亭》制作人、执行导演靳飞。初延安担任翻译。
靳飞当初去日本,一开始很失落,一年没出门,在家里读书。太太让他去散散心,看玉三郎的戏。一看就傻了,一直为没有赶上梅兰芳的时代而感到遗憾,而眼前不就是梅兰芳吗?就上后台去找他,进去后玉三郎说他对中国很有感情,就开始聊戏,就开始交朋友。
后来玉三郎在佐渡岛给一个日本乐团排练,他特别喜欢牡丹,就送靳飞一点牡丹的花籽。
牡丹花开的时候,靳飞跟玉三郎说,要不试试《牡丹亭》?
可以啊。
之后渐入佳境,一心扎进去,终于梦想成真。
不会影响歌舞伎表演
问:演昆曲会不会影响您的歌舞伎表演?
玉三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觉得没有什么影响。反过来说,中国文化在以前就传到日本来,比如说:《牡丹亭》有《幽媾》一折,在日本也有类似的戏剧故事情节。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本来想用日语演出《牡丹亭》,但是这个音乐就觉得和日语不太合。真的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以后有可能会把《牡丹亭》带回日本的歌舞伎,也说不定。
先理解作家的思想灵魂
问:昆曲至美,昆曲也至难。中国人懂昆曲的都非常少,十几亿人口只有七个昆剧院(团)。您不会中文,却能将昆曲表演得如此惟妙惟肖,怎么做到的呢?其间,最难的地方在哪里?最能支撑您取得现在成功的是什么?
玉三郎:因为我比较喜欢音乐性的艺术,所以我是从声音开始记昆曲的。二十几年前,我请梅葆玖先生教我男旦方面的动作,但是昆曲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京剧的影响,从梅葆玖身上学到了男旦的动作啊,加上昆曲的基本东西,还有一直表演歌舞伎积累的一些东西。我从梅葆玖身上学到的东西,我在日本的一出戏叫《杨贵妃》里表演了将近二十多年了。
理解杜丽娘之前要先去理解写《牡丹亭》作家的思想灵魂,首先把《牡丹亭》故事的大致内容了解一下,整体上理解之后,一些具体的问题就在排练的时候一个个解决。在理解整体作品的基础之上,又做好具体的事情。《牡丹亭》既是现实又是非现实的,有种玄机在里面,我觉得非常好。
最难的地方还是音乐,其次就是苏州话。
我觉得最能支撑我取得成功的是昆曲界的各位同仁,当然还有在上海啊、北京啊等等帮我宣传的这些人,我也非常感激。要说对我帮助最大,还是靳飞老师,还有苏州昆剧院。我觉得正是有青春版《牡丹亭》这样的成功,才能让大家敞开心扉来接受我。
我觉得事情都是有波浪形变化的,昆剧在底端的时候,又突然波浪形地发展起来,又迎来一个**。假如波浪形发展到零点或者零点以下的话,可能就没有办法复活了,如果一直在零点之上,即使有谷底也有发展有**。我希望以后一直是没有波浪的一个一直向上发展的状态,但是没有衰退到快到底点的过程,就没有逐渐发展起来的过程。
我最近也一直和靳飞老师谈论一个话题,就是现在这个时代像我们这样六七十岁的人,以前还看过男旦演戏,所以说趁我们这些人还健在的时候,请男旦来演出昆曲,抓住时机做一些好的作品出来,这样昆曲就不会衰退下去。
这也是从靳飞老师那里听到的一句话,可能对一些有自尊的中国人来说就有点失礼哦。先是有了昆曲,然后从昆曲发展了京剧,昆曲却逐渐走向衰落,然后资料都没有了!以前的昆曲究竟穿的是什么衣服?现在的衣服受到了很多京剧的影响,我和昆剧院一些同仁一直在学习啊,就希望能复原以前的东西,像服装啊、头饰啊。现在的昆曲用的服装最早也就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东西,而昆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
男旦的女人味
问:男旦的女人味是怎么演出来的?
玉三郎:纸上写到的乐谱并不能感到它的灵魂,但是把乐曲奏出来以后,就能从乐曲中感觉到春天啊、夏天啊、冬天啊。男旦啊身体就是他的乐谱,把这些音符串起来以后就形成了音乐,从音乐中感受这些气氛啊,音符它原来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但是它就是,就是说你是一个男人,你要去演女的,你要锻炼你的身体,怎么能更符合女人的身体,这个要自己来努力。眼也好,嘴也好,声音也好,动作也好,就是他在观察女人动作的时候就把它们一个个地分开,然后再动脑组合起来,这个动脑能力也要自己努力。就说读书吧,书中写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就是他现实生活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她可能就是这样的!要把这个好好理解透。就是说,你在表演剧本中这个女性角色的时候,就要从不同女性、很多女性身上找取材的地方,然后把这些组合起来,形成一个角色。
女性的MODEL(模特)
问:您在舞台上表现的大都是古代的女性,而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女性越来越少,那您怎么寻找这个MODEL(模特)?
玉三郎:以前的那些画也好、传说故事也好,从那上面可以汲取女性的东西。具体来说,如果你穿着裤子走路的话,就没办法理解女人穿裙子的感受。女演员也是一样的,在排练现场要穿那个时代的衣服,感受那个时代女人是怎么走路的,把那个时代的生活情态表现出来,这是需要努力的。比如说昆曲当中要表现很久很久以前的女人,化好妆之后就不能随便走路随便做什么了,从那个地方思想就出来了,这就是从形式产生出来的思想。
除了男旦,还有其他
问:目前京昆舞台上的男旦越来越少,几乎就绝迹了,如果有人去学男旦,周围会有一些异样的眼光,从您这个级别的大师来看,觉得男旦是要继续有人坚持呢还是顺势而为?
玉三郎:需要把这个异样的眼光变成一个不是坏的关注。这需要演员的准备,演员的努力,这是必要的。
其实做女演员也是很难的,如果女演员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来演出的话,那是很无趣的东西。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感觉在这,把他回归到最原始的材料,把这些材料再重新组合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能做到这一点,对女演员来说是很不容易的。这和做饭是一样的,如果只是吃一种菜,这个菜很好吃,这表达的就是一个女人,要把菜回归成原材料,从这些材料再做成另外一盘菜。如果不能把自己移换成一个女人的话,他不可以塑造出一个成功的角色。如果极端地来说的话,男旦和女演员是一样的,女演员一定要把自己本来就有的东西否定一下,然后再把自己能用到的东西重新组装一下。
我并不感到寂寞
问:您讲了您的生活非常纯粹,非常简单,就是为了歌舞伎,那么,您会感到寂寞吗?
玉三郎:我并不感到寂寞。
问:很多艺术家都需要很多东西来滋润他的艺术元素,就是说有比较丰富的生活,比较多的感情,可以增进舞台的感受;如果生活这么简单纯净的话,在舞台上怎么会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和激荡的舞台呈现,怎样做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呢?
玉三郎:现在我并不感到寂寞,年轻时不能和大家一起玩,那时感到寂寞。现在上了年纪,觉得很幸福,来到昆剧院,大家也很接受我,在歌舞伎界大家也接受我。
对富有的理解
问:您如何看待生活?
玉三郎:不管你是怎样生活,关键在于你自己对富有的理解。
日本呢,就是说什么都有……
在生活变得丰富的过程中,心灵变得贫穷了。
我可能说得有点过了,我比较讨厌这些事情,比如,在昆剧院这种地方,不单是有音乐家,还有舞台艺术家,有演员,大家排队来用热水。他们在打热水的时候,明白热水的意义。在日本的话,可能随便什么地方都能找出热水来,他们已经不知道热水的意义了。这并不能说是富有说是丰富。对艺术家来说,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一种丰富才是一种富有,这是因艺术家不同而不同的。在舞台上丰富的话在生活上也要丰富,你说的是这种,但在生活丰富的同时也有堕落的人,这并不是真正富有的;就是在半富有的时候掉下去的,那就成了真正的贫穷,那就永远没办法做艺术了。
有两种情况:可能一种过着很富有的生活,他也能创造出很丰富的舞台艺术;另一种是他一直过着很贫穷的生活,他也能创造出很丰富的舞台艺术。主要还是在于你自己,这可能也是品位的问题,如果不能把好坏区别开,我觉得那是没有办法从事艺术的。
年轻的秘诀:没有私生活
问:您那么年轻,根本就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可以说说您的养生之道么?
玉三郎:我已经六十了。这样讲的话有点抽象的,我就是作为一个男旦活到现在的,基本没有私生活的,也不去算钱怎么花,也不去做饭,没有家庭,把生活全放在这上面了。我现在想想,和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有距离。比如说要是有家庭了,我就要考虑孩子要上学啊,校园啊;还有一个,我从小到现在一直都是演歌舞伎过来,可能也是有影响的,生活是非常有规律的,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起床,都是很有规律的;不去想做不到的事情,平时走多长的路,晚上不能出去玩,都是有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