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玑璋严肃、严谨、严厉、严酷……总之是一个“严”字。蔡瑶铣回忆说,周玑璋“连花衣服都不准穿,有同学穿花衣裳,被他看见了,老远就喊着学生的名字说‘你给我脱下来!’”谈恋爱,他规定,男三十岁、女二十八岁(亦说二十八、二十六岁)才允许结婚。当时的婚姻法规定是男二十岁、女十八岁,这不是“违法”了?他轻轻敲着他的黑手杖,眼睛裸露着冷峻的光芒,说,国家花这么多钱来培养你们,十几二十岁就恋爱,肚子一大,整个艺术生命就完了,还演什么戏?!
力排众议,严守他的“准则”。
谁要违反,就去养猪!
再不行,开除!
真就有人去养猪。
真就有人被开除。
这一招很绝,也很灵。花前月下成为梦想,卿卿我我成了云烟,戏校的恋爱之风戛然而止,你侬我侬,只在舞台上呈现。
如今想来,周玑璋的确有点“过”,可是,在那样的背景下,如果不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昆大班很可能就如当时某个地方剧团那样,恋爱成风,待到拍戏,这个怀孕,那个大肚子,堂堂几十号人马,竟然凑不满一台戏!
穷追猛打,请来传字辈
周玑璋有危机感,某一个方面人才的短缺,他会十分敏感,并且穷追猛打,一定要解决了才罢休。
传字辈老师是周玑璋最早全力争取引进的。上海滩上的名技导(导演)郑传鉴就是经各方奔走,好不容易请来的。为了去除人才引进的障碍,他通过上海文化局领导和各省市联系,可是平级之间话不那么好说,他们就向文化部打专题报告,文化部同意并正式具文,经国务院领导批转有关省市,这样,传字辈六位艺人先后来到上海戏校任教。
传字辈老师的待遇,超过校长周玑璋。
“**对我们太好了!”倪传钺说出了所有老师的心声,所以无不竭尽全力教学。
传字辈小生、青衣、旦角、小花脸,这方面比较强,花脸、武生、武旦、武丑这方面相对来讲比较弱。周玑璋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为了让昆大班行当齐全,文武齐全,他又请了很多京剧老师。武的方面,请了毯子功老师,京剧界翻跟斗很棒的,教学生毯子功,还有跟斗大王、把子大王,都请到了上海戏校。
行当方面,武旦请了王芝泉,请了宋雪芳老师,然后再请了武生老师盖春来;花脸则请了陈富瑞,他是昆曲世家,他的曾祖父在北京皇宫里头专门演戏给慈禧太后看的。《芦花荡》、《醉打山门》、《钟馗嫁妹》几个戏,都是陈富瑞教的。
请进来的同时走出去。
周玑璋不惜工本,把学生送出去,送到北京,跟侯永奎学《刀会》;方洋的《刀会》是南北结合的,他还去跟北昆侯玉山学了在传字辈老师已经没有了的《通天犀》。
传字辈文戏擅长,武戏不擅长,北昆则相反,是武戏擅长,文戏不擅长。所以当时要进行南北昆汇演,南昆以文戏为主,北昆以武戏为主。周玑璋的目的就是要求文武双全。
果然,昆大班做到了文武双全!
对专家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这时候,组织上突然派来了俞振飞任校长、言慧珠任副校长。
这在常人看来,周玑璋一定会疑虑、反感甚至抵触,或者设置障碍,让你有名无实,或者身败名裂,直到呆不下去了,卷铺盖走人!
没有。
周玑璋胸怀坦荡,他只想把学校办好,把学生教好。所谓大公无私,周玑璋可以作为楷模。
妙就妙在俞振飞,他和周玑璋一样胸襟开阔,他看得清楚,说得明白:我这个校长,就是块招牌,你们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着的时候就放在一边。意思就是要周玑璋放心大胆地开展工作!
的确,周玑璋平时不去“请示汇报”,更不把难题推给校长,他按照既定的目标继续向前,没有顾忌,只问耕耘,而对于俞振飞积极合理的建议,他一概言听计从——
俞振飞上任不久,发现闺门旦人才济济,而岳美缇气质儒雅,举止洒脱,建议让她学小生,否则很可能淹没了岳美缇的才情。俞振飞这样说是需要胆识的,因为在当时普遍认为,男旦和女小生都是旧社会遗留的畸形现象。周玑璋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出于对专家的尊重,他明确同意,并积极协助做好岳美缇的工作。
果然,岳美缇走上了一条至今风度翩翩异彩纷呈的艺术之路。
一次,英国芭蕾舞剧团到戏校参观,昆大班演出《游园惊梦》,张洵澎演杜丽娘;华文漪是花神,群众演员,当她从陪同看戏的俞振飞面前走过时,俞振飞眼前一亮,他发现了华文漪的无限潜质,他对一旁的周玑璋说,这个学生天赋好,可成大器……周玑璋立即组织对华文漪重点培养。
果然,华文漪脱颖而出……
有趣的是,周玑璋属虎,俞振飞也属虎。“二虎相处,必有一斗”。然而,**的官员周玑璋和艺术大师俞振飞二虎一心,和谐共处,难怪昆大班如虎添翼,虎踞群雄。
官员和专家,能做到这样和谐知心的,我们见了多少?
在官场,他一身傲骨
在官场,他却一身傲骨。
文化大革命前,张春桥是上海分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为了紧跟**,他十分卖力地搞样板戏,常常往来于京剧院和戏校之间,不是开会就是座谈。
周玑璋“不唯上”,对的听,不中听的,他置之不理甚至当面反驳。
一次讨论现代戏,张春桥认为,为烘托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一上场就要有大段唱腔。
周玑璋觉得这样说不符合艺术规律,他说英雄人物当然要大段唱腔,但不能机械地一上来就唱半天,要根据剧情,该唱时唱,不该唱时不能硬塞进去。
张春桥不高兴了,当场就拉下了脸。
周玑璋不吃这一套,他口无遮拦,非常不客气地对张春桥说,“对牛弹琴还有个牛呢,牛都没有还弹什么琴呢!”
当初没有一个不恨他,现在没有一个不说他好
昆大班之所以成为传奇,成为经典甚至是绝版,当然和1949年共和国新成立,全国老百姓欢欣鼓舞,学校老师和学生都有翻身感,对共和国前途充满了希望和憧憬有关,因为这对学校管理和教育十分有利,但是,不可否认,十分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有周玑璋。
周玑璋是共和国官员领导艺术的一个成功典型。
至今,只要说到昆大班,人们就会想起周玑璋,想起那位一瘸一拐的跛残老人,拄着他黑色的拐杖,在上海戏校旧址,那一棵见证了昆大班历史的香樟树下踽踽而行——
他在看什么?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不知道。
也许,他觉得自己过于严厉甚至严苛?
可是,不严格,不用“重典”,学生们会在练功房的大立镜前起早贪黑练功吗?会因为“抢地盘”而忘记吃饭和睡,在上床时把腿紧扎在小木床的栏杆上通宵达旦吗?
没有汗水和泪水,哪来鲜花和掌声!
也许,学生们会当面怕他背后骂他身后恨他。
怕,一定。
骂,不敢。
恨,有一点,有两点,或许更多。
可是,从培训班开始,整整六十年了,一个甲子,一个轮回,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当年的大班学生多已古稀之年,恨,渐渐淡去,爱,日益显现。
2013年夏天,笔者采访蔡正仁时,说到了周玑璋,先生充满无限的敬意和深深的怀念,他说:当时没有一个(学生)不怕他,没有一个不恨他,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不说他好……
因为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歪。
拄着拐杖的“矮子”,这一刻是如此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