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品性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或者是天生的(那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天性并不能自己作主)/或者是由于某一种特殊的气质/过分发展到超出了理性的范围/或者是由于养成了一种习惯/过分要一举一动都讨人喜欢/这些人就带了一种缺点的烙印/(天然的符号或者是命运的标记)/使他们另外的品质(尽管圣洁/尽管多到一个人担当不了)也就不免在一般的非议中沾染了/这个缺点的溃烂症。一点点毛病/往往就抵消了一切高贵的品质/害得人声名狼藉。”
一个人追求完美到达这样的程度,这个人就等于是失去了任何自我保护的能力,赤身裸体在长满荆棘的社会上行走,因而时刻有可能遇到致命的伤害。人之所以能够生存,就因为他拥有自欺的法宝作为自我保护的武器,这种前提在社会中成为强大的惯性,让人能够忘却,能够沉溺于尘世短暂的欢乐。但任何时代总有少数的个人,他们不满甚至痛恨自身的现实,企图摒弃自欺,奋起追寻那永远追不到的真实,这样的人便成为人类灵魂的代表。灵魂向肉体复仇的模式就是这样在这些精英身上不断重演的。哈姆雷特最后死在爱他的兄弟的毒剑之下,而不是被仇人所杀,这种天才的剧情安排内涵深邃。凡灵魂上的创伤,往往来自所爱的人。在结局到来之前,哈姆雷特就有两次受到致命的伤害。一次是由他的爱人莪菲丽亚给予的,另一次是由他的皇后母亲给予的,两次伤害都以他心如死灰告终。
莪菲丽亚的美丽、纯真、对爱情的专一,以及她梦幻一般的青春少女的气质,是戏剧史中的千古绝唱,她的悲惨的结局让多少人伤心落泪。然而莪菲丽亚并不是仙女,她也是社会的一名成员,她身上打着这个社会的烙印,她的眼前蒙着那块欺骗的布。所以当在幽灵的启发之下换了脑筋的王子再次同爱人相遇时,她的言语、她在骗局中所扮演的角色、或者说她的“社会身份”便深深地刺伤了王子的心。他看到理想中的爱人一下子变得那般虚伪、造作、俗不可耐,于是理想破灭了,就像眼前一黑,光消失了一样。爱转化为无比的愤怒和恶意的挖苦。莪菲丽亚错在哪里呢?她并没有错,她仍然深爱哈姆雷特,“错”的是哈姆雷特自己。他用天上的标准来衡量地上的凡人,他要破除人活着的必要前提。他没有向爱人作解释就在内心悲哀地承认了失败,他在失败的结果面前只好忍痛同自己的世俗欲望告别,这欲望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小的瑕疵”的根源。同样的标准也用来衡量他自己:
“我非常骄傲,有仇必报,野心勃勃;随时都在转大逆不道的念头、多得叫我的头脑都装它们不下,叫我的想象力都想不尽它们的形形色色,叫我找不到时间来把它们一一实行哩。像我这种家伙,乱爬在天地之间,有什么事好做呢?我们都是十足的流氓;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
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要坚持十全十美的、以先王幽灵为象征的标准,于是世俗的活法成为不可能,他只好在失败中独饮幻灭的苦酒。这样一种自觉的承担与选择当然是深思熟虑的。在莪菲丽亚结束生命以前,哈姆雷特已经死了,告别了世俗欲望的他已不再是完整的人,是他用他的理想杀死了爱人,也杀死了自己,这样的死是为了追求美的极致。
皇后是一位平凡的女人,她爱哈姆雷特,也爱当今的皇上。她身上的“弱点”是人人都会有的,即肉欲和虚荣。也许她真的不知道真相,也许她不愿承认真相,更可能的是她处在模棱两可的知与不知之间。这种含糊的状态就是人的处境,她的形象的塑造妙就妙在这种未作交待的不明确性上头。但正是母亲的这种生存方式(像动物一样只顾眼前的方式),将哈姆雷特的心撕成了两半,如不是先王幽灵给予他理智,他在盛怒之下差点杀害了母亲。在哈姆雷特的火眼金睛里,母亲是:
“把日子/就过在油腻的床上淋漓的臭汗里/泡在肮脏的烂污里,熬出来肉麻话/守着猪圈来调情——”
如此的严厉是针对母亲也是针对他自己的,真相是每个人都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和资格……那幽灵逼得好苦啊!他奋力突围,但突不出去,这所阴沉的大监狱真是把人变成鬼的地方,当然只是对觉醒的人而言。觉醒的人就是处在人和鬼之间的人,他可以随意在两界来来往往。所以哈姆雷特随时可以同先王的幽灵对话,母亲则只看见一片空白。母亲只能在逼迫下拿掉遮在眼前的那块布,短暂地注视自己的灵魂,不可能按哈姆雷特给她指出的路去生活,那条路对她来说意味着死或变成僵尸。撇开她自身的本能欲望不说,难道她还能对那位多疑而残忍的当今皇上不忠吗?她也不可能具有王子的勇气,那种在祷告以外的时间随时凝视真实的超人勇气。所以在这个宫廷的牢笼里,人只能苟且偷生,哪里有沸腾的生命力,哪里就有令人发指的罪恶,要彻底杜绝罪恶的王子也只好牺牲。王子的牺牲当然不是消极的,而是在矛盾的心情下同罪恶作决死的一搏。他终于用生命作代价突出了重围,用超脱的眼光来看也可以说是以恶抗恶,或者说是让生命之力在爆发中毁灭。没有比这更符合他的理想的结局了。
最后,哈姆雷特为什么一再犹豫,以致差点延误了报仇大业的原因全清楚了。一切根源都在那善于自相矛盾的幽灵身上。幽灵给王子指引的生活,实在是一种比死还难过的生活。人世间的地狱迅速地抽空了他活下去的意义,鬼魂则逼着他用想象出来的意义(即鬼魂授予他的天机)来获取精神上的生存。这样的事业难就难在人并没有完全变成鬼魂,人也不再是完整的人,因而人的每一步都既为虚无感所折磨,又为实在感而痛苦。两股强烈的情绪在灵魂上轮流拉锯,造成了他行动上的再三犹豫。那就像是先王幽灵将自身隐藏的矛盾传给了哈姆雷特,通过他将这人性永恒的矛盾在尘世的大舞台上激化到顶点,让生命的壮烈和艺术的张力留下不朽的篇章。复仇之路就是内心的一场拉锯战,激情内耗在自省的推理之中,留下“之”字形的痕迹,那种生命律动的痕迹。文明人的复仇是何等的艰难啊!但生命的冲动和精神的发展毕竟是不可抵挡的,四百年前发生过的奇迹在后来的时代里又不断得到了延续。丹麦的宫廷是一所监狱,也是一个舞台,台上表演的是人类文明的精华,扭曲的人性从重重阴谋的镇压之下凸现出来,以其纯净的光芒照亮着人心。那宫廷,不就是莎士比亚那阴沉又热烈的内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