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歇斯的道路上处处是荆棘,俗不可耐的现实生活逼得他没法呼吸。本来他打了胜仗,为国立了大功,被选为执政应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按元老院陈腐的程序,人们非要他去市场上向众人亮出自己遍身的伤口,夸耀自己,并请求这些俗众同意他当选执政。这种事对他来说比死还难受,但经不住母亲和朋友的请求,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他当然学不会世风中的谄媚阿谀,吹牛炫耀,他只能克制心中的怒气,对民众说出不违反自己本性的话,这就注定了他将被大众所抛弃。在权力斗争中,不谙此道的英雄被所有的人踩在脚下;一直到英雄死了,他的尸体都是被小人踩在脚下的。这也就是“英雄”在现实中的涵义。
马歇斯的那位英雄母亲是个矛盾的化身。她用高尚的理念模式将马歇斯塑造成今天这种样子,但是当这种理念同现实发生致命的冲突时,她凭着丰富的人生经验立刻在现实面前退却了,她早已知道,不退却便是死路一条。这时,“国家、人民、民族”这些空泛的观念取代了英勇不屈的古典精神。当英雄穿上这种小丑似的服装时,显得多么的别扭啊。
“我的孩子,请您现在就去见他们,把这帽子拿在手里,你的膝盖吻着地上的砖石,摇摆着你的头,克制你的坚强的心,让它变得像摇摇欲坠的、烂熟的桑椹一样谦卑;在这种事情上,行为往往胜于雄辩,愚人的眼睛是比他们的耳朵聪明得多的。你可以对他们说,你是他们的战士,因为生长在干戈扰攘之中,不懂得搏取他们好感所应有的礼节;可是从此以后,当你握权在位的日子,你一定会为他们鞠躬尽瘁。”——伏伦尼亚
伏伦尼亚所说的是正确的处世方法,她勾画出了人的悲惨处境。可是这种下作的姿态她的儿子做不来,他太单纯了,不会耍这种两面派,也不懂什么辩证法。所以即使母亲说得对,还是于事无补,儿子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血气方刚,义无反顾,一条死胡同走到底。他天生就是做牺牲的,而不是像母亲希望的那种做执政的料。
马歇斯的超越使他终于抛弃了爱国主义,向那茫茫的外部去求索。这种求索后来导致他同母亲再次发生冲突,但他仍然没有完全按母亲的希望去做,他虽然放弃了攻打雅典,却再也没有回到令他失望的人民中间。他是一只孤狼,而不是狗群中的一员。母亲并不完全理解他,因为他已经发展了,超越了。所以当母亲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恳求他时,他的心就撕裂了:
“啊,母亲,母亲!您做了一件什么事啦?瞧,天都裂了开来,神明在俯视这一场悖逆的情景而讥笑我们了。啊,我的母亲!母亲!啊!您替罗马赢得了一场幸运的胜利;可是相信我,啊!相信我,被您战败的您的儿子,却已经遭遇着严重的危险了。可是让它来吧。”
马歇斯凭直觉感到结局已经临近了,他在世俗中的双重背叛一定会遭到严厉惩罚。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的后悔,毅然走向自我的牺牲。他的境界已是那样的高,远远高出了生他、教养他的母亲,而且拥有这种境界的他并没有丧失对人类的怜悯之心,最后还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人们。可悲的是人们却不知道。马歇斯的命运非常类似于那些难以为人所理解的艺术家,比如作者。但他决不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存在将人的精神提升到那种极高的境界,可以说是重新塑造了人。而艺术,不论发展到什么阶段,其中所包含的古典情怀都永远不会丢,只不过会不断改变形式,莎士比亚不愧为深通此道的大师。
“哎,母亲,您从前的勇气呢?您常常说,患难可以考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才可以显出非常的气节;波平浪静的海面,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并驱竞胜;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勇大智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您常常用那些格言教训我,锻炼我的坚强不屈的志气。”——马歇斯
英雄就是这样脱离母体,独立成人的。
事实已证明,人民是永远不会完全理解马歇斯的精神世界的。从开始被他率领的部队所保护,到最后通过他的斡旋获得和平,人民一直在心安理得地享受他这位精英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可惜这并不妨碍他们误解他、咒骂他、迫害他。这就是精英的命运,那命运的终点无一例外地是为人民做牺牲,即使他向他的人民施以报复时也没有改变这个目的。如果他要追求回报,他就不配做一名精英。热血的马歇斯听凭那远古幽灵的召唤,将自己年轻的生命献给了一桩无望的事业,他到底在为什么而战呢?脱离了“祖国、人民、亲人”这些具体的所指,他的奋战,不是很类似于那位西班牙的古典英雄堂·吉诃德吗?作者要讲的,就正是这样一个类似于堂·吉诃德的英雄故事,他要讲到底,既讲给人民听,也讲给后来的精英们听。马歇斯背叛了他的祖国,永远不原谅他的人民,他所效忠的,是一种纯粹的东西,一种被人所丢失了的,一去不复返的理念,他要永远为捍卫那种理念而战斗,他以他的鲜血告诉人民:他所追求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着的,有了它,人才会获得永生,否则便只是老鼠。但归根结底,马歇斯还是来自人民,又属于人民的,他是千百万俗众的超凡脱俗的儿子。既然人民能够生出这样的儿子来,也就能够避免灭亡;他同人民之间的反差越大,他所起的警示作用就越有效果,那被遗忘的记忆也就有可能重新复活,使人民大众可以重建理性王国——那超出国界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