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悲哀——读《雅典的泰门》
2018-04-15 作者: 残雪
诗人的悲哀——读《雅典的泰门》
“神啊,我们感谢你们的施与,赞颂你们的恩惠;可是不要把你们所有的一切完全给人,免得你们神灵也要被人蔑视。Www.Pinwenba.Com 吧”——泰门
《雅典的泰门》表演的是一个人性发展的寓言故事。
雅典的大财主泰门是一个纯朴的人,但在剧情中,似乎有神秘的神灵附在他的身上,使他的举动带有某种被先知操纵的色彩。一开始,泰门抱着人性本善的信念,毫无原则地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散发给所有的人。他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助长了人们的奸恶,得了他的好处的那些贵族没有一个人将他放在眼里,所有的人全认为他是一个大傻瓜。后来泰门破产了,他去向那些贵族求告,但人人都对他关上大门,拒绝给他任何帮助。泰门怒不可遏,宴请所有的人来家中,用清水款待这些人,并痛斥他们的恶行。他的激烈的做法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反省,大家反而认为他这一次是真的“疯了”。悲愤交加的泰门对人类彻底失望,躲进了森林中以洁身自好。神让他在森林里发现了金子,这个消息传到人们的耳朵里,无可救药的人们又燃起贪婪的希望,有人到森林里来找他,想骗取那些金子,结果被泰门怒斥。彻底绝望的泰门终于在森林里病倒,他将自己埋葬在预先在海边筑好的坟墓里,墓石上刻着他自己写下的难解的碑文。而与此同时,雅典的政权由于长期的荒淫和残忍终于导致了内乱,雅典城岌岌可危,元老们这才想起后悔,跑到洞穴去请求泰门说服叛军,但被泰门拒绝。眼看雅典就要灭亡,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原来是叛军首领在泰门精神的感召之下开始反省自己,力图要做一个高贵的人,于是主动停止了攻打雅典,致力于和平。泰门死了,他亲手撰写的自己的碑文上铭刻着对人性之恶的诅咒,和深深的凄凉感,给后世警醒,促使人们学会忏悔。剧情很简单,但隐藏在剧情后面的是博大的主题。
人的本性在这个剧本中是一步步暴露的。泰门从开始的相信人性本善到最后的确立人性本恶的过程,弥漫着伤感与惨痛。这个过程也就是从儿童的人到社会的人的认识发展过程,他所认识的是同胞的本性,而同胞的群体也包含了他自己。所以他后来隐居山林,宣布:“泰门死了,他的大限已到;读到这字迹的只是野兽,因为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类。”理想主义的泰门,起先用儿童的眼光将人类看作高尚的象征,他在现实面前的碰壁就是他认识的深化。泰门本质上是一位古典情怀的诗人,他不能接受人性的现实,他要逃避这可怕的现实,他逃到山林,现实仍不放过他,继续折磨他,就像瘟疫一样。他终于明白,他只要活着,就不可能洁身自好,因为他仍是人类的一分子;而由于他的诗人气质,他又忍受不了人性中的臭气的熏蒸,他只好去死了,为了脱离这可恶的人类,也为了用这种姿态来给人类最恶毒的诅咒。如那碑文上所写的:
残魂不可招,空胜臭皮囊;
莫问其中谁:疫吞满路狼!
生憎举世人,殁葬海之溽;
悠悠行路者,速去毋相溷!
泰门终于用自己的死促动了人们进行反省,这也许并不是他的目的,而是某种看不见的神灵的目的,泰门本身更像神的一个工具,这个短短的悲剧,则是神用它来演示人类成长过程的手段。什么神呢?称之为艺术女神比较恰当吧。泰门只是一个凡人,他的错误就是人类的错误,他的罪恶也是人类的罪恶。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在犯罪,他用自己的财产来纵容人们奸恶本性的泛滥;他一味沉醉在幼稚的梦想中,根本不管自己行为的后果;他一旦发现了人本性中的恶之后,又不敢接受现实,只是断然对人性加以全盘否定,还诅咒人类,宁愿人类退回到野兽的状态中去或者灭亡;他还根本不相信人是有理性的,他根据个人经验认定人无可救药。在他死后,作为人类忏悔代表的叛军首领艾西巴第斯说道:
“……虽然你看不起我们人类的悲哀,蔑视我们薄凉的天性里自然流露出来的泪点,可是你的丰富的想象,使你叫那苍茫的大海永远在你低贱的坟墓上哀泣。高贵的泰门死了,他的记忆将永留人间。”
艺术是人类的最高认识,要获得这种认识,人就必须受苦,必须像泰门一样牺牲自己,从一片昏黑之中去探寻那拯救的光。每一个达到艺术境界的人,都要死一千次,在罪恶的苦海里无尽头地挣扎,经受泰门所经受过的精神炼狱。经历了这一切而活下来的人,才会真正懂得人性是怎么回事,也才会知道出路只在忏悔。古典诗人的死亡将人的认识激化了,人必然要超越他的境界,向那陌生的、却又是属于自己的领域进军;那个领域,就是写下这个悲剧的艺术家向人们所指示的。
人类,这群卑劣的高级动物,在他们当中毕竟还是诞生了像泰门这样的古典诗人;但将他赶进树林,毁掉他的也是人类。不给诗人生存空间的民族是堕落的民族,没有希望和前途的民族。泰门的遭遇让今天的读者感到,人类的成长是一个何等艰难的过程,人曾经踩着多少具泰门的尸体而过直到今天。诗人不会中庸之道,要么恨,要么爱。只是古典时代的诗人还不够强大,不能让两极长久地统一于自己胸中,所以这个孩童一般纯真的泰门走上了死路。剧情中人的忏悔当然是很不彻底的,带有很大的权宜之计的味道。人就是这样一群惰性十足者,他们的发展需要无数的诗人的牺牲来做铺垫,即使这样,他们的出自劣根性的罪恶也不会有丝毫减轻,只是过程中仍然会不断地有这种不彻底的忏悔——由诗人的牺牲来促成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