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李尔王已打算彻底超脱了,他认识到一切灾难都来自于世俗的**,那**使他家破人亡,失掉了一切。不久事实就证明李尔王的打算落空了。灭亡的结局是最合理的,罪恶的种子结出了罪恶的果实。他不但无法摆脱,阴谋之网还将他缠得越来越紧,直到窒息了他的呼吸。他死于“心碎”。
“不要烦扰他的灵魂。啊!让他安然死去吧,他恨那想要使他在这无情尘世的刑架上多抻拉一时的人。”
“他居然忍受了这么久的时候,真是一件奇事……”
心为什么会碎?那是因为我们对它缺少关注,因为我们一味地践踏它,伤害它,根本不给它缓解;我们太自负了,以为这种忽略和无意识的谋害无关紧要,我们有更重要的“事业”等待着我们去完成;我们在世俗中任凭兽欲一意孤行,彻底摆脱理性,让心在野蛮的撕裂中哀哭,直到心被撕成两半……
剧情中的另一条线索是葛罗斯特伯爵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李尔王家族悲剧的变体。葛罗斯特是一名正直的、富于同情心的贵族,他的弱点是轻信和放纵自己,这种放纵到了丧失理性的程度,具体体现在他和他的私生子埃德蒙的关系上。伯爵对埃德蒙一味溺爱,不论他说什么,他都不加分析地相信他。其实,伯爵放纵这位小儿子也就是放纵自己,他不愿自己的激情受到干扰,他把这位掌上明珠看作自己青年时代的化身,沉浸在自恋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这就给邪恶的生长提供了温床。埃德蒙这个形象可说是邪恶的化身,其性格的可怕大大超过了国王的大女儿,因为他更具有主动性和进攻性,而且狡猾多端,是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冷血动物。他活着的信条就是靠谋害别人来开辟自己的前途,即便这个别人是那么爱他的父亲和可以为他去死的情人,他也决不心软。可以设想,这样一种畸形的性格是如何经由多年的娇纵、没有任何准则的溺爱而培养出来的。他就像是伯爵用毒液浇灌的一棵苗,葛罗斯特从来未将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培养。也可说伯爵把他当作自己体内的一部分,一个受到他最大偏爱的毒瘤。所以他也从来蔑视任何做人的准则。埃德蒙既骄横到极点又自卑到极点,他的当务之急是马上改变自己的地位,彻底消除自己血统上的污点,把权力拿到手中。
长大了的埃德蒙虽然被父亲倾注了最多的爱心,性格上却似乎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肯定也不像那位没出场的热情奔放的母亲)。这是一个“环境造就性格”的典型例子。所谓环境,主要是父亲对他的培养,还有周围的世态炎凉。首先他一点都不像父亲那样糊涂,让感情左右自己的判断;他的自我中心的性情使得他对任何人都不付出感情,因而当他策划起阴谋来时,头脑是十分清醒的。他也有狂热的时候,那不过是急于登上权力的高峰罢了,那种狂热后来使得他机关算尽,却算不了自己的性命。其次他什么人都不相信,不管对谁都不讲真话,谁如果爱他,他就把那种爱当作实现自己野心的垫脚石,尽量践踏利用。由于自己私生子的地位,他对于人性中的恶是深有体会的,看得很清的,他直言不讳地主张要把这恶作为自己行为的动力,不断鞭策自己去获取梦寐以求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比谁都世故。
“你所指责我的事情,我全都做了;而且我所干的事更多,多得多;总有一天会全部暴露的。”
“命运的轮已经转满一圈,我落到了这个地方。”
以上埃德蒙所说的话表明,他在死期快到的情况之下看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早知到头来难免一死,就会要选择另外的活法了。所以最后他要“做一件违反我本性的好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然而埃德蒙的这种清醒和理性仍然是继承了他父亲的(葛罗斯特除了对儿子这一件事之外,在其他事情上都是头脑清楚,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只是他将这种理性作了一个反面的发挥而已。这种对照让人感叹情感世界真是千奇百怪,种下的是豆,收获的是蛇。
葛罗斯特对自己的放纵终于结出了最可怕的果子:他被挖出双眼,赶到荒原上;他的大儿子则被他派出的人追杀,只好匿名隐姓,装成疯子在荒原流浪。这又是一个自作自受的例子。性格火热的葛罗斯特由于过于欣赏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弱点,同样也导致了“心碎”的结局。在这个走向心碎的旅途中,伴随他的是他那装扮成疯人的大儿子埃德加。埃德加就像是伯爵的良心,他之所以始终不向父亲表明身份,为的是不要让人类软弱的情感腐蚀了他自己复仇的意志,他将这种理性的精神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作为儿子,他对于父亲的弱点有深入骨髓的体验,正是这种体验使他的认识变得十分清晰,从而走了一条同父亲相反的路。
读完剧本给人的印象是:人是多么软弱的动物,他对于自己的弱点又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受到天性所控制的人要不随波逐流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每一种的放纵,都会遭到相应的惩罚。那么人还可以干什么呢?人可以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认识,如同伟大的莎士比亚通过这个悲剧所做的那样。世界不会因为人的认识而变得更美好,但世界很可能因为人停止对它的认识而毁灭。这里的世界,指的是人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