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福里翁是人的**同虚幻相结合而诞生的孩子——艺术的灵感。他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二重性格。当他在永恒的旋律中竭尽全力朝“美的大师”的高度跳跃时,危险就临近他了,因为他仍然属于世俗的大地。他是独立自由的精灵,他又是这可诅咒的大地产生的天堂之音;他的目标是认识死亡,他的方式是以身试法。他终于跃入空中,不久又悲惨地坠落在地,完成了他的宿命。终极之美是那永远抓不住的虚幻之物,但欧福里翁的体验已达到极致。
“谁能如愿以偿?——此问伤心难言,
命运不得不装聋作哑。
…… ……
但请唱起新的歌曲,
别再垂首而沮丧:
因为大地还会把他们生出,
正如它历来所生一样。”
接着灵感的母体海伦也相继消失。连梅菲斯特也为自己的伟大创造震惊了,但他仍在冷静地分析。他拾起欧福里翁蜕落的遗物(生命的痕迹)说道:“火焰诚然已经消隐,可我不为世界惋惜。”产生过如此美丽的诗篇的大地,我们当然用不着为它惋惜。不仅如此,人还要守住世俗——这一切诗性精神的诞生之地。
“……虽然保不住本性,
这点我们感到,我们知道,
可我们决不回阴曹地府去!”
梅菲斯特在此将真实的人生导演给浮士德看,以启发他:懂得世俗生活的妙处,迷恋它的粗俗的人,才可能成为诗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才会同美的境界靠近。经历了这一次更深层次的生存,浮士德进一步升华了自己的精神,他虽再不能与海伦和欧福里翁团聚,但这两个人已进入了他体内,从此他再也不会颓废了。
整个过程中,梅菲斯特以他特有的古典的严谨导演着这场狂放的爱情悲剧。他首先让浮士德进入深层的地底,从那里吸取精神的力量;然后让他与海伦不顾一切地恋爱,并生下欧福里翁;最后他让失去爱人和儿子,落得一场空。梅菲斯特又一次用否定的方式,展示了生命的热烈与凄美。被如此的经历充实了灵魂的浮士德,不久将再次新生,创造老年的奇迹。
第三次否定
经历了不断失败的浮士德反而更加雄心勃勃了,他要活着来建成自己的精神王国,也就是说自己成为上帝;他要让自己的理性操纵一切,合理地达到最高的生存。只有梅菲斯特知道他的这种理想意味着什么。梅菲斯特怂恿他一步步去实现这个理念,并在每一阶段向他揭示生命过程的肮脏,及他对理念的可笑的误解。总之,他将浮士德的每一次英勇举动都转化为滑稽的自嘲,沉痛的反思,寸步难行又非行不可的无奈。梅菲斯特的这一次否定是一次总结性的否定,为的是让浮士德在这种充满矛盾张力的艺术境界中最后一次完成生存模式,体验永生的极乐与悲哀。浮士德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下一步步体会到了人性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求索=进入噩梦。人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本原,因为退路已没有了。
尽管如此,浮士德仍在向前挺进——他只能向前。他的眼睛瞎掉了,感觉部分关闭,但他可以活在内心。他像上帝一样努力用意念构思出丰功伟绩。世俗的干扰再也压不倒他,他的活力超越了时空。他仍旧用残余的感官与世俗进行着曲折的交流,从幻想的世俗中获取力量,终于做到了让两界接壤,自己在生死之间自由来往。
人只要还活着,精神王国就不可能最后建成。所以已拥有广大疆土的浮士德,成日里在忧虑与困惑中度日,因为那残余的世俗(住在海边的信教的老年夫妇)不肯退出他的视线。梅菲斯特用他干脆又残忍的扫除障碍的行动告诉浮士德:世俗是消灭不了,它本身是精神王国构成的材料;只有当精神本身也消失之时,世俗才会隐退。所以虽然毁灭了小屋和老人,那痛始终留在浮士德心头。浮士德做不了超人,只好日日在痛苦中继续幻想,把幻想变成他的生活。
埋葬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也就是说死到临头了。浮士德可以做什么?他可以加紧幻想——体验那最为浓缩的生存。他的王国就要建成,只差最后一条排水沟。他听见为他挖坟的工人挖出的响声,就把这响声当作了令人鼓舞的动力(典型的艺术生存方式)。
“只有每天重新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有享受二者的权利!”
他在临终前终于成为了上帝——当然只是在艺术幻想的意义上。梅菲斯特悲喜交加地说道:
“任何喜悦、任何幸运都不能使他满足,他把变幻无常的形象一味追求;这最后的、糟糕的、空虚的瞬间,可怜人也想把它抓到手。他如此顽强地同我对抗,时间变成了主人,老人倒在这里沙滩上。”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赢这个赌。
浮士德的**死去了,深谙灵与肉之间的关系,内心深处相信精神不死的梅菲斯特,表演了一场阻止灵魂升天的反讽滑稽戏。他指出灵魂是以下贱的肚脐为家,并生有“熠熠生辉”的翅膀。他预言道:“既是天才,它就总想远走高攀。”天使们及时地赶来了,他们来抢浮士德的灵魂。梅菲斯特用自嘲的口气向天使们抗争,实际上道出了两极相通的奥秘:
“我竟然欢喜看他们,那些十分可爱的少年;是什么东西把我阻拦,骂骂咧咧我可再不敢?——如果我让自己疯疯颠颠,试问今后有谁称得上痴汉?”
他左右为难。他知道灵魂的最后归属是天堂——那纯净的虚无,任何抗争终归都是徒劳;但是他又妄图将灵魂留在地狱,使其同生命统一。他的抗争就是浮士德的抗争的继续。虚无——这个人的本质的归宿获胜了,梅菲斯特的幽默生存也达到了极致:
“这么一大把年纪你还受骗,也是自作自受,你的处境才惨稀稀!我倒行逆施真够呛……老于世故的精明人竟做出了这种幼稚疯狂的勾当,看来最终把他控制住的那股傻劲儿并非小事一桩。”
这一番对自己的数落就是精彩的披露。多少代艺术家的自讨苦吃的“傻劲儿”成就了永生的作品!最能“倒行逆施”、集“老于世故”和“幼稚疯狂”于一身的梅菲斯特,和浮士德一道成就的伟业,正是贤明的天主所盼望看到的东西,而天主本身,不就是艺术家身上那非凡的理性吗?
重新回到作为标题的这个问题: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一切都清楚了,那是作者本人要向人类展示艺术家毕生的追求,是他要将生命的狂喜和悲哀、壮美和凄惨、挣扎和解脱、毁灭和新生,以赞美与嘲讽、肯定与否定交织的奇妙形式,在人间的大舞台上一一演出。诗人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沉痛,因为他清晰地感到这苦短的人生的每一瞬间,都是向着那永恒的虚无狂奔;而人要绝对遵循理性来成就事业是多么不可能。在沉痛与颓废的对面,便是那魔鬼附体的逆反精神,它引领诗人向“无人去过”、“无法可去”、“通向无人之境”的地方冲刺。每一刻都面对死神的艺术家,决心要做的——也就是歌德让梅菲斯特打赌的目的——是不断地向读者揭示生命那一层又一层的、无底的谜底。
2000年7月2日于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