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巡按急上前问道:“姑娘,这是何所在?”
那少女充耳不闻,径直向前走去,坐于庭阁石凳之上,缓缓梳妆起来,偌大的刘巡抚在旁,她竟视而不见。
刘巡按大急,走至少女跟前大声再问:“姑娘,这是何所在?”
那少女有眼若盲,有耳似聋,依然不理不睬。刘巡按未免有些上火,也不顾男女之嫌,上前轻拍她肩膀。
不拍还好,这一拍越发让刘巡按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手中毫无负重,那女子的身影如烟如雾一般,只能观得其形,却无法触得其身,吓得刘巡按倒退好几步,惊呼道:“今日怕是撞见鬼魅了!”
话音刚落,见从曲径通幽处,走来一个俊美倜傥的少年郎来,与刘巡按照面,也视若无睹。
方才那少女见他到来,急急起身,招呼他坐下。二人似青梅竹马,相谈甚欢,刘巡按虽近在咫尺,却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些什么。
小坐片刻,那少年便起身告辞,少女面露娇嗲神情,似要极力惋留,少年推拒一番,执意要走,似有要紧之事。少女遂从衣袋间,取出一香囊递了过去,那少年接在手中,嚊了一嚊,不胜舒泰,夸赞了一番,将香囊揣于怀中,便匆匆而去,走不多远,却昏然倒地。
刘巡按看到此幕场景,如戏台观演一般,心中满是疑惑。正在此时,却见那少女面浮诡异神情,将双手往脸上一掩,几番揉捏之后,竟从脸上扯下一张人皮!那少女顿时化作一个眉目含春的花信妇人。
刘巡按见状,心中大骇道:“这,这莫不是害人的妖精!”
却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呼啸,院落之中飘落一人,看穿戴象是个中年文生,手中捧着一个大大的布袋不知装了些什么。
那妇人此刻俨然是一副狐媚神情,与那中年文士有说有笑,二人相拥耳语多时后,将布袋打开,端详许久,面露得意之色。
刘巡按心中好奇,走至跟前一看,大惊失色!却见袋中装有一女尸,面色惨白,正是方才那狐媚妇人装扮的少女!
刘巡按不禁惊呼道:“好一对害人的贼子!”
话音刚落,只觉天昏地暗,凭空刮起一阵怪风,眼前景象瞬间幻灭。刘巡按被那怪风吹得七颠八倒,只得紧紧住双眼,盘腿而坐。待到风势平息,方才睁眼观望,眼前景物已是大变!哪有什么庭台楼阁,却不是在自家内室之中吗!自己正端坐于书案之前,那俊雅少年陆士原正在一旁伺立,面露浅笑地望着自己。
刘巡按大惊,起身道:“你,你是何方神圣,竟敢在本官面前兴妖作乱!”
陆士原忙弓身行礼,道:“大人勿惊,学生并非妖邪,只是略通阴阳之道,斗胆在大人面前布施幻术,只是想向大人陈情一件冤案。”
刘巡按心道:这少年所言不假,若他真是妖邪,何必如此大费周张,且听他如何说。当下定了定神,道:“你且说说,你要陈情的是何冤案?”
“正是庄亦文杀人凶案!”
刘巡按长嘘一口气道:“原来是此案!”
这庄亦文案,刘巡按早已了然,只是案中有多处疑点,叫他难以释怀,正想择日重审此案,不想今日被陆士原提及,心中怦然一动。
陆士原道:“大人,实不相瞒,我乃是庄生挚交,深知他秉性,绝不是作奸犯科之辈,乃是被奸人所祸也!”
刘巡按道:“何以见得?”
陆士原道:“当夜若是庄亦文酒后乱德,也该闹出不小动静,但却无人闻见吵闹之声,其为疑点一。当日仵作查验尸身,莲芸小姐是被强勒脖颈,窒息而死,身死不过二三个时辰,脖间淤痕当是青红色,可小姐之伤呈紫黑色,想是死去多时,其为疑点二。
其三是,那吕仲达中年丧女当是格外悲痛,却不料,他入主庄家后,草草置办了后事,不满一月,便娶新妇柳氏入门,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刘巡按细细听着,不住点头道:“如你所言,当真疑窦重重。”
陆士原道:“当时小人心想,这庄生家财万贯,觊觎者颇多,若是外姓之人弄些手段,将庄生除掉,岂不白白搏得一大份产业?这吕仲达乃是庄生娘舅,自然名正言顺。可我转念一想,若那吕仲达只为图产业,却白白搭送女儿性命,也非情理之事。”
刘巡按道:“正是如此啊!”
陆士原接着道:“于是小人自行主张,用得一些障眼之法偷偷潜入庄府查探虚实,竟被我探得天大的秘密。”
刘巡按急道:“你探出些什么秘密?”
陆士原一字一顿地道:“吕氏父女,早已被奸人杀害,现今的吕仲达乃是奸人所扮!”
刘巡按听得惊叹不已。
陆士原道:“方才小人用幻象所呈的,便是那奸恶之人施得移花接木之计也!”
刘巡按沉吟片刻,顿然大悟,当下怒不可遏,道:“世间竟有这等凶恶之徒,本官定当严办,还庄生一个清白!”
陆士原连忙拜道:“老大人若是能明断此案,当是亦文的再造父母,小民不胜感激,愿效犬马之劳!”
刘巡按扶起陆士原道:“人心无常,世人都爱锦上添花,雪中送炭者寥寥。所幸庄生有你这般侠义心肠的挚交,当是他的造化啊!”
二人相谈甚欢,当日便定下一计。
次日,陆士原来探望庄亦文,告之他刘巡按数日后便要复核此案,到时直管大呼冤枉,巡按大人自会提审相关人等重查此案,届时,凶手便会现身。
庄亦文虽有些疑惑,但也当作是一线生机。数日后,刘巡按果然复核此案,庄亦文在堂上大呼冤枉,只说自己被奸人陷害,自己未曾杀人。刘巡按也不用刑,只是稍作问询,便吩咐将亦文带下,择日提审庄府涉案之人。
再说那吕仲达入主庄家后,置办了莲芸后事,娶了柳氏回家,本该无事。却不料莲芸所居卧房天天闹鬼,夜夜听得女子哭泣之声,庄家上下无不胆寒,那吕仲达心中有鬼,更是彻夜难眠。
这一日,听闻巡按大人要重新提审相关人等,心中未免慌张。谁料巡按大人只是粗略地盘问一番,便放自己回去,只说被告翻案,须走个过场,叫吕仲达将莲芸的棺木取出,择日稍做验看,便可定案。
吕仲达心中虽是极不情愿,也不敢违背大人的意愿,回家后便叫家人从墓中取出莲芸棺木,直等大人勘验。谁料这巡按大人偶感风寒,一连病了数日,将审案之事一拖再拖。吕仲达见棺木陈于庭堂多日无人过问,再闻夜间鬼嚎声声,终日浑浑噩噩。
这夜,吕仲达正拥柳氏卧于榻上,却听得门外鬼泣之声又起,吓得缩成一团,紧闭双眼,那柳氏也颤栗不已,紧搂着吕仲达道:“也不知这死鬼要纠缠到何时?”
话音刚落,听到房门轰然打开,一阵怪风将屋内灯火瞬间吹灭。吕氏夫妇大惊,急忙睁开双眼,不由吓得六神出窍。原来,不知何时,莲芸的尸身已立于他们面前,披头散发,遮住头脸,其状极为恐怖!
吕氏夫妇吓得头如捣蒜,失声叫道:“莲芸我儿,你为何这般前来,吓坏我了!”
莲芸怒斥道:“吥,你这奸人,谁是你的女儿,是你将我父女二人残害,今番又要害我表哥,我岂能容你,纳命来!”
那吕仲达见玄机已被道破,惊骇不已,一边叩头,一边道:“奶奶饶命啊,是我等糊涂,做了这般错事,你且饶我狗命,我自当为你父女大兴法事,超渡你们亡灵。”
“啍,还敢胡言,我今被你害死,阎帝说我是无主冤鬼,死不得其所,故而不得托生。今便要将拘去,与阎帝说个明白。”
吕仲达大骇道:“奶奶切勿如此啊,我自会焚香祷告,祈求阎帝放你托生,你且饶我贱命啊!”说罢,又是一阵“通通”之声,直叩得头破血流。
莲芸道:“似你这等奸邪之人,我如何能信你!”
吕仲达听莲芸语气有所松缓,忙道:“但凭奶奶吩咐,若能成全奶奶,刀山火海我也去得,只要能留得我一条贱命!”
“既如此,你且将害我父女的因由写下,然后火祭于阎帝,阎帝自会知晓我的冤楚,便不会再为难于你!”
吕氏夫妇闻言,哪有半句废话,急急点亮灯火,将害人情由写下,正准备放在火下烧了,被莲芸一把夺过。
“且让我看看!”
莲芸细细看过后,道:“便是它了,今番不再为难于你了!”说罢,将纸张置于灯火之上,瞬间化作灰烬。
吕氏夫妇急急叩头,道:“多谢奶奶成全!”待到起身时,莲芸已飘然不见。
吕仲达和柳氏被恶鬼厮缠了一夜,不得休息。庄家上下,纵然有人听见动静,可谁又敢来相助?待到早辰,吕氏夫妇检查棺木,见莲芸好好躺着,便稍稍安心。却在此时,有官差来提庄府一干人等过堂,便匆匆跟着去了。
来至堂上,却见刘巡按神采奕奕,全无病态。见到众人后,悠悠道:“昨夜,莲芸小姐托梦给我,告之我此案凶犯并非庄亦文,乃是另有其人!”
此话一出,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巡按接着道:“莲芸小姐说,害她之人,手指发青,眼睛发红。”
众人闻言,一阵骚动。却在此时,刘巡按一拍惊堂木,喝道:“贺金彪,柳燕儿还不认罪更待何时?”堂下众人被巡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的是摸不着头脑。
这时,上来几个壮硕的差官,不由分说,将吕氏夫妇按倒在地。这变故来得着实突然,惊得众人不知所措,吕氏夫妇则大声呼道:“老爷冤枉啊,莫要错抓好人啊!”
刘巡按冷冷道:“奸徒还敢狡辩,今番定让你心服口服!方才我说杀人凶手眼睛发红,手指发青,众人并无异动,唯有你夫妇二人,互望双眼,查验手指。若不是你二人心虚,怎会如此?”
吕仲达道:“大人,这,这如何能作证据啊?”
刘巡按道:“我知你不服,来人啊,将他的面具扯下!”
从一旁闪出一个雄武的捕快,走至吕仲达跟前,伸手在他耳边一揭,竟生生扯下一张人皮!再看吕仲达已是面目全非,文质彬彬的吕仲达即刻变为凶神恶煞般的嘴脸。当下,众人一片哗然,刘巡按重重一拍惊堂木,道:你若还不服气,我这里还有证据!”说罢,取出一张文书,道:“这是昨晚,你夫妇二人写得罪状,已将残害吕氏父女的情由列得清清楚楚。”
此刻,假扮吕仲达的凶匪贺金彪己神魂俱散,心道:“这是我昨晚写给那女鬼的文书,且眼睁睁看她将其焚化,如何会在此处,难道那刘巡按如包龙图一般,是个通阴阳,断鬼神的不凡之人?罢了,今番恐是劫数难逃了!”
刘巡按道:“如今你还有何言,还不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贺金彪沉吟片刻道:“大人果然神人也,贺某也无须遮掩了!”当下把案件缘由供述一番,听得堂下众人不寒而粟。
原来,这贺金彪、柳燕儿夫妇本是一对江洋大盗,觊觎庄府家产许久,却无从下手。凑巧亦文的娘舅来投,深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设下一条毒计,先后将吕氏父女杀害,夫妇二人再施易容之术,扮作吕仲达、莲芸的模样。因为亦文同吕氏父女一年难得相聚,对二人的秉性也不甚熟悉,故而,贺氏夫妇妆扮多日,也未出破绽。案发当晚,柳燕儿约亦文庭院相见,临别时,赠亦文香囊一只,只说是自己新织,送于表哥的。亦文欣然接收,却不知香囊之中,存着上等迷药,亦文走不多远,便被迷倒。柳燕儿乘着夜色,将亦文移入屋中,淋上酒气,扯破亦文脸面,弄乱衣衫,抬于床上。再由贺金彪将莲芸尸体抬于过道,弄乱青丝,扯碎衣衫,将亦文皮屑藏手莲芸指上,诸事完毕后,便静候时机。后来,众人一阵喧闹,贺金彪便哭着出来,演了一幕好戏!果然过不久,亦文含冤入狱,王县令将庄家产业判给庄亦文唯一至亲。如此贺金彪便以亦文娘舅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入主庄家,这对贼夫妇自然大喜过望,不到一月,便吹吹打打,将柳燕儿似新娘般的娶回家门,本以为从此便过上逍遥的日子。岂知凡事都有业报,亦文挚友陆士原精通阴阳幻术,早已查觉此中端倪,终夜施法,弄出鬼泣之声,吓得他俩惶惶不可终日。前几日,陆士原同刘巡按定下一计,令贺金彪将莲芸棺木取出,择日勘验,然后假言身体有恙,隔日再审,让一具棺木陈于庄府多日,用以震慑二贼心神,贺氏夫妇果然中计。昨夜陆士原弄出神通,假借莲芸躯壳向贺金彪索魂,这对贼人虽是悍匪,却敬畏鬼神,忙不迭地写下自己名姓和害人因由。本以为莲芸一把火已将证据销毁,却不料陆士原暗中弄了个障眼之法,只烧去白纸一张,将那文书存下,交于刘巡按手中。
自此大人方知此二贼是官府悬赏缉拿的要犯。当下判贺金彪、柳燕儿斩刑,庄亦文无罪释放,复还其家业,庄府上下,无不称快。因陆士原除奸有功,授白银千两,陆士原拜谢大人,只是不愿受银两,潇洒而去。
次日,公差在庄家庭院,一丛巨型菊花之下,挖得吕仲达的尸身,已是腐烂多时。庄亦文差人将父女俩合葬一处,树立碑文。
庄亦文经此变故,早以厌倦世道人心,遂遣散家人,将一番家业悉数赠于贫瘠百姓,随着陆士原遍访名山,修仙问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