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格里高利憋了半天,也没把后面“定远”两个字憋出来。中国人发俄语中的弹舌音很为难,而俄国人发单音节更难。格里高利“杨”了半天,还是个“杨”,顺嘴道:“杨,你会骑马么?”
杨定远见他把自己的名字都吞了三分之二,暗自苦笑,心想刘掌柜把这老毛子的名字掐掉了尾巴,这老毛子也一样。他并不会骑马,可又不肯服输,只是道:“骑上就会了。”
这时他们走到了马厩边,一个管事的闻声出来,杨定远跟他说了来意,那人听得是掌柜的意思,便说马都在里面,随便挑。马厩里拴了十几匹马,刘掌柜买来是准备杀了下汤锅的,果然如他所说都不是“正经牲口”,一大半都病病歪歪,骨瘦如柴。杨定远见其中有一匹马虽然很瘦,长得却特别高大,模样十分神骏。格里高利骑的坐骑很漂亮,那匹马歪着头吃料时,看去竟不比格里高利的马逊色,特别是这马的眼睛,亮得耀眼,跟别的马完全两样。他一见便爱上了,心想这样的马怎么下汤锅,便向那管马的道:“就这匹吧。”
管马的把那匹马牵了出来。一带出来,杨定远才算明白为什么这马被当肉马来卖了。原来这匹马长得虽然高大,却是匹瘸马,而且脖子根本直不了,一直都是歪的。这样的马走走还成,跑是根本没法跑。有心想换一匹,可看看别的马全都更不像样,这匹马虽然是匹残马,也瘦了点,精气神却很好。只是杨定远本来还满脑子想着能和格里高利那样骑马,现在却着实失望。那管事的拿出一副破旧鞍鞯来装上,说这是原先就配着的,本来要当柴禾烧了,现在就仍然装上吧。
装好了鞍,杨定远带着马出来时,格里高利正等得有点不耐烦。杨定远心想准会被这俄国老头笑话,哪知格里高利却有点动容,一骨碌跳下了地,一瘸一拐地走到杨定远的马前,看了看道:“杨,你选了一匹好马。”
“好马?”
杨定远实在拿不准格里高利是不是在讽刺,格里高利摸着马鬃,眼神有点古怪,有点感慨,有点赞叹,甚至杨定远还看到了一丝痛恨,但更多的是惋惜,喃喃道:“可惜,真是可惜。”
杨定远听他的口气似乎还认识这马,问道:“老格,你见过这马么?”
“这是阿拉伯马,不比我这顿河马差。”格里高利拍了拍自己马脖子,扭过头道:“杨,这马虽然残了,可是魂魄还在,好好养吧。”
他说着,转身一按马背,又飞身上了鞍。杨定远虽没他这本事,也想学着他那样上马,可脚刚要踩上马蹬,格里高利忽道:“先不要骑,带它去走走。”
杨定远道:“什么?”
“马和人一样,要是它不相信你,就不会让你骑到背上。你要这样,”格里高利骑在马上,手比划了两下,“把它当成你自己的腿。马就是战士的腿。”
把马当成腿?杨定远嘟囔了一句。这老毛子说话老是让人有点听不懂,但看这马的神情似乎带着点敌意,心想它多半也知道自己本来是下汤锅的命,说不定以为就要被宰了,便学着格里高利的样轻轻拍了拍马脖子道:“别担心,你不会下汤锅了。”
他牵着马跟着格里高利走着。天虽然还冷,春天到底来了,路边已经有草芽钻出泥土。格里高利走一段路,便比划着让杨定远让马啃啃青,一边跟他闲聊。杨定远初见他时,只觉他沉默寡言,现在才知道其实他很健谈。大概他一个俄国人混在中国人堆里,平时也没人好说说话,憋到现在才算发泄出来。半天走下来,两人已是如同故交,杨定远听他说什么马也跟女人一样,又从马扯到了女人,说他当初当兵,每换一个地方驻防就换一个女人,而那些女人围着他转,不由有点想笑。看格里高利这罗圈腿也不是这两年才有的,现在更是老得跟块干木头一样,他实在想象不出当初有女人围着这老头转的情景。格里高利却是说得兴起,说道:“十几年前,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还有个子爵小姐非要跟我私奔。要不是后来在奉天我伤了腿,她没再理我,说不定现在我也成了贵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