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大事?今天才回来?”
“到江城办事,一言难尽。”陈由红简单一句话,没有细说。
他母亲见儿子归来,自然高兴,收拾撮箕、锄头,准备回家做饭。陈由红接过母亲的劳动工具,跟父亲和弟妹一道干完剩下的活儿。回到家里他不能把自己当客,要体谅父母的辛劳,尽可能多地参加劳动是他一贯的宗旨。他虽然只读了一个中师,但是通过高考遴选出来的,跳出农门,吃商品粮,拿工资。在那个时代,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封闭大山里,就是一个乡也找不出几个人。应该说,他是父母的骄傲。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像父母这样的劳动人民最朴实,最美丽,最伟大!
吃中饭以后,陈由红的父亲决定休息半天,提议说:
“由红,下午我带你们去山上转转,你们要知道我们责任山、自留山的四至地界。”
“好啊!俗话说‘要想富,先种树’去看看我们山上的树木长势任何?拜拜山神,保不齐明年又会风调雨顺,财源广进呢!”陈由红积极响应父亲的提议。他知道父亲对山林有着特殊的感情,这两年他父亲响应林业局号召不辞劳苦的间伐抚育,不仅在县政府表彰会上披红戴花,被确立为全县的间伐抚育重点户;而且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还成为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这些荣誉和财富都得益于大山的馈赠。所以他父亲对老本行中医的望闻问切倒是越来越生疏,对山林倒是越来越上心。
每次上山,他父亲的后背总是别一把弯刀,手里总是拿一把锄头,见到藤蔓败枝他就削削砍砍,遇到空闲的地块,他就从密集的树林中挖来小树苗移栽,充分利用阳光、水分、土地,使每一颗树苗茁壮成长,繁荣茂盛。
陈由红走在父亲旁边,陈龙、陈凤紧随其后。从老虎湾走上柱天垭,从马躺湾转到柳树湾,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走了十多里路。那块大石上刻有十字形标记,那棵大树是与某某的分界,那个山脊的走向,那个分水岭的位置,凡是涉及与他人交界的地方他的父亲都不厌其烦的指示、讲解。三兄妹则“嗯,啊”不断,按照父亲的描述默记于心。这些山林是父辈的依靠和财富,也是后辈们赖于生存的根本,理应看护打理,倍加珍惜。他们正在接受一堂生动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教育。
大年三十,贫穷富贵,丰年歉年,老家的规矩必须贴对联,放鞭炮。陈由红家里是不买对联的,他的父亲一手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今天是大年三十的上午,父亲裁纸,陈龙拿着长方形墨块在砚台里加水磨墨,陈凤找来铝锅和麦面搅拌加热打浆糊,准备贴对联用;陈由红站立在旁准备扶桌牵纸,观摩父亲提气运笔。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的父亲就像过去的私塾先生,给他们讲解写毛笔字的要领:“写字的姿势很重要,你们记住八个字:‘头正、身直、臂开、足安。’头可稍向前倾,但不能左右歪斜。胸要挺起,右肩自然下垂,腰脊要直,前胸可靠住桌边。两臂展开,右手按在桌上,但不可承受身体的重量;两腿自然分开,脚要放平。执笔的方法……”
刚写好的对联,清新的墨香在古旧的房间弥漫开来,贴到大门两侧,喜庆的气氛顿时显现,跃然纸上!丰盛的饭菜已经端上餐桌,陈由红的父亲高喊一声“放鞭,吃团圆饭,喝团圆酒咯!”
在外负责放鞭的陈龙就应声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响彻山谷。一家人在这鞭炮声中辞旧迎新,期待新年的开始。
吃完团圆饭,陈由红一家人在他父亲的带领下,手拿鞭炮、香烛、纸钱,到家族墓地,祖宗安息的地方,祭祀跪拜。这些例行的仪式,陈由红都满怀虔诚之心,虽然他未见过众多祖宗的音容笑貌,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是朴实善良,任劳任怨,慈爱厚道的前辈。他从他的婆婆,他的父母身上看到了这些闪闪发光的好品质!
祭奠完其他的先人,陈由红来到去年辞世的婆婆的坟前,隆起的黄土堆上,已经长满野草,萧瑟的冬季野草已经枯萎凋零,在寒风中簌簌摇摆;恍惚是缠足的婆婆穿着补巴连缀的长衫摇晃在劳作的田间地头;又疑惑是婆婆干裂枯燥的手攥着的仅有的一个鸡蛋,颤颤巍巍塞进自己黄色的帆布书包!他知道这是幻觉。虔诚的跪下双膝,点燃三支香烛,双手抖索地插于碑前;折叠冥纸,划火点燃,蓝色的火焰伴随浓浓的青烟。陈由红的眼前又浮现出黑夜中的婆婆坐在柴灶门口的情景:灶膛暗红的火焰照射在婆婆皱纹密布的脸上,她是那么专注地用五倍子树根烧出的乳白色树浆涂抹她那双手上皲裂的伤口,就像无助的猫狗在舔舐自己的伤口。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的心一阵阵收紧,他无比笃诚地弯腰叩头,头触于地,在心里默念着:安息吧——婆婆!但愿你在天堂生活富足,安享天福!陈由红心想,婆婆要是活着,现在的生活多好!他庆幸,父母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政策。
陈由红起身燃放一挂鞭炮,震耳的炮竹声在山谷回荡,爆裂的青烟在草丛树林中扩散。陈由红沉痛的哀思也随着弥散的青烟寄托给天堂的先人们,他的心里又充溢着节日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