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夜笑了,“随你意。”他扫了周围一眼,“你也可以像他们中人一样,叫我洛少。”
这个屋子里的人,小福娃都是见过的,他最初进这个平王府的时候,还以为是来挑担劈柴的,只要有口饱饭吃,刷泔水桶倒夜壶他都无所谓。
几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听了他的话嘻嘻笑,将他引到这个院子里,小福娃两眼珠子一轮,就看到院子里的花葫芦架下晃动着几个人影,或坐或立,姿势不一。有躺在青石榻上捧着书看的,有坐在凉亭里弹奏雅琴的,有正在屋前空地上舞剑的,也有摊了黑白子正在两厢对弈的,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身上那种悠闲气派,以及超出一般人甚远的美丽容颜。
这个时候的他,尚不知道,自己今后也将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他更不知道,自己将为了眼前这个人,做到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当是时,死脑筋的小福娃挠着脑壳说:“可是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王爷,没有人那样唤过你呀?”
洛夜为这个孩子的敏锐感到惊奇,看了他一眼,答道:“也许,他们是舍不得。”
小福娃不懂,一个名字的称呼而已,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后来他知道,做少爷的时候是洛夜最单纯快乐的日子。
真正被叫做洛少的时候,他们正在七千里沙漠戈壁中淌血跋涉,如疯徒一般持枪越野,如亡魂一般追击敌众,如幽灵一般横跨雪山大川,如丧尸般寻找古冥海燎王墓葬群……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
那是真正凄惨冷清的日子,饿疯了的时候,恨不得人食人。
憋疯了的时候,恨不得杀尽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
洛夜带着他们走进那个地狱,同样也是洛夜带着他们走出来。
他年纪尚小,受不了那样的煎熬,常常崩溃得想要自杀。
洛夜抱了他说,对不起。流着眼泪说要带他走出去。背着他整日整夜地跋山涉水。
他剧烈地咳喘着,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放我下来走。我自己走,不用你背。
整支队伍里,唯有他一个人没有刀剑匕首,洛夜担心他会趁大家睡着的时候割脉自杀。
那个时候,洛夜等人常常吓得不敢合眼,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每每一觉醒来,都能听到有人死亡的消息。
是个人就会怕。
杜远桥说,我是自愿跟着你来的,我们都是!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对不起,我就一枪先崩了你,再崩了我自己。
洛夜笑了说,你没有枪。我怎么敢给你枪呢?
杜远桥于是也笑了,你说得对。
明明已经陷入绝境,说着的是那样令人绝望的事情,可这两个人的面上,却布满孩童般纯粹的笑容。
静默之间,洛夜又说,你还小,还只有十六岁,人生最得意的事情你还一件都没有体会过,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
杜远桥问,什么是人生最得意的事情?
洛夜说,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时,都是人间至乐。只要你想,出去后你不必再跟着我,我叫人给你说一房媳妇,置一方产业,守三亩薄田,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今后子孙满堂,这一世也算是勉强圆满了。
杜远桥横眉竖眼说,娘希匹的,你想得也忒远了!况且老子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么?三亩薄田,你打发叫花子吧?!相敬如宾?怎么不说相敬如冰呢?成天对着个木头似的女人,彼此相看两相厌,倒不如跟死人脸天天吵架呢!
洛夜扯着嘴角苦笑,是啊。
洛夜不知道,他们是情愿死在他身边,也不愿弃了他去的。
十年,二十年,皆是如此。
“你们把我爹丢哪里去了?”
“护城河里啊。”
“……”小福娃被一口饭噎住了,“真丢了?”
“唔,”阿迦道,“王妃姐姐的吩咐,不敢不从。”
小福娃想起凤浅浅发起火来周围半径十公里外鸟兽飞绝的模样,打了个冷战:“那我爹爬上来了吗?”不知道老爹会不会游泳?
阿迦抚着下巴道:“爬上来了。老人家水性不错,游得飞快。”
小福娃松了口气。
阿迦:“不过他刚上岸就被我提着领子又扔下去了。”
小福娃:“……”
阿迦:“来回游了好几十趟吧。”
小福娃:“……”
阿迦:“后来我们俩觉得他游得实在太快了,扔来扔去的很麻烦。阿若已经很不耐烦了,说不如把他装麻袋里,啪嗒一沉了事。我觉得此举甚为不妥……”
小福娃听得心惊胆战,饭也吃不下去了,搁下筷子正襟危坐。心说总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阿迦,面目微微扭曲:“我觉得此举甚为不妥……你老爹身上有烟杆,我认为他极有可能在这个沉水的过程中捅破袋子逃生。因此我建议没收他全部家当后,再在封口处绑个大石块,拴成死结,这样沉得更快!咕咚一声到底了,纵是水底泥鳅也难逃翻江厄运。”
小福娃:我错了!你才是最狠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