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儿就不想去美国读书，也不想移民，他只想和家人在一起。这里的家人当然不包括大陆这些人，虽然随着干爹的生意越做越大，干爹有更大的自由，与大陆这边的家庭联系越来越密切了，干爹也想夏俊南融入他们。但是没感情就是没感情，何况一点血亲关系都没有。他只能认可他们，谈不上喜欢。少年的他固执地觉得就是这些人让干爹受苦的，他们在大陆根本就无法懂得干爹的处境。

因为穷，干爹很年轻就结婚了，因为穷，很年轻就和家人分开，死在监狱时才五十多岁。不过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直坚信自己能熬出头，所以，他做到了。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被关进监狱时，少年夏俊南的世界顷然崩溃，那段时期他的精神很混乱，他不太记得自己为何下定决心主动挑起干爹的生意。干爹的案件因为牵涉了太多人的利益，审讯了很久，迟迟判不下来，身体在这段时间彻底被击垮了，所以老家伙死得早，再也无法相见了。

干爹被刑拘后，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条流浪狗，他什么都没有了。后来的好几年，流浪狗的意象一直缠绕着他，他觉得自己花了很多很多，多到自己都记不得的力气，才得到他们的认同。因为不熟，所以即使自己遭遇了危险，也不会说出来，后来就习惯了。他们不知道他的困境，就如当年他们也不知道干爹的困境一般，但这想法让他觉得欣慰，像干爹这点使他高兴。

他还做得比干爹更好，少年英雄，接着是年轻有为，现在依然名声在外，他赢得了业界的尊重与赞誉。所有顶天立地的男人都不需要别人关心，保护别人的人反过来祈望别人关心，那不是笑话吗？他终于理解了干爹，相隔了那么多年，他与那个用死别离他而去的男人终于握手言和，他不再是少年。

这样想来，其实他还是很关心崔家的，这些钱，满满的都是他的勋章。

何况——

这是那个男人的事业。

“退一万步说个不好听，大家没钱进账又怎样，我不在乎，我还是过我的日子，嫖一万块是嫖，嫖一百块也是嫖。”这一天，崔灿的莽撞实在惹起了他的火气。

“噢，这样啊。小叔，先说好了。万一还真到了那种情况，我家是不会借钱给你的。你要知道，穷人就该有穷人的过法。一百块哎，我的同学能掰成一个星期用，你居然拿去嫖。会不会太奢侈了？”

小叔还能讲玩笑话，崔亮松了一口气，那么事情应该还不是很严重，他不喜欢自家人闹矛盾。

“穷人的过法啊，我很小的时候，你爷爷从来就没省过钱。”

烟草的轻烟从猩红的火星与惨白的灰烬之间升腾，之后飘散，夏俊南随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笑着说：“所以，通常社团一分钱，那老家伙都马上全部寄给你们。”

“怎么你口中的爷爷都是这么不长进的。话说，小叔，那时候爷爷还有你要养的吧，平时你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既然小叔主动聊起其他话题，看来大哥那件事就算完了。

“借钱啊。平时也会有其他收入。恩……廉署刚搞的那几年确实过得比较惨，社团的老不死都缩了，我们还错过了往大陆运黄金的好机会。所以啊，做生意都是撑死胆大的。”

香港廉政公署成立于74年，之后对香港的政治**进行了全面的清洗，黑社会也因此受到严重的打击，有几年相当沉寂。

“你们那些根本就不是做生意，好吧。”78年中国改革开放，那时大陆没有什么奢侈品，什么都缺，港货大量涌入，无论通过正规渠道还是非法渠道。那时，大陆这边对金饰品有疯狂的需求，只要运过来了，都会卖断货的。

“什么不是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叔叔，你是无政府主义的吧。”

不需要再担心家人之间的矛盾，崔亮放松了心情，他扑卧在床上，转了个身，看了一眼小叔。怎么说呢？有时候，他自己是知道的，在小叔面前总比在严厉的父亲面前更放松，不自觉地就泄露了自童年带来的小动作，又为自己的小动作感到稍微的压力，偷看一眼对方，看看有没有不妥。不管怎么说，他在小叔面前确实更能畅所欲言。

“话说，我爸口中的爷爷和你讲的完全是两个人……”

“啊，我知道了！”崔亮忽然领悟了一些东西，他又坐起来，“小叔，你的坏习惯都是学爷爷的吧！原来如此，你有恋父情结！”

夏俊南愣了一下，表情很拉扯，他说道：“小亮，叔叔对你很失望，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就算了，现在连书都读不好，Electra-complex是小姑娘才有的。”Electra-complex，厄勒克特拉情结，即恋父情结。

“难说，保不准你还是基佬。”

夏俊南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也许真的太年轻了，侄子们一个个都不把他当长辈的。他单手拾起沙发上的靠枕准确地丢中了崔亮，力道重了点，崔亮被砸倒了。

吸了一口烟，他笑道：“小兔崽子。”

崔亮从床上又爬了起来，顺便捞了捞掉到地上的靠枕，果然与叔叔是不同世界的人啊，这一击好重。他想起了那个事，又问：“对了，你说和我哥打架了，那谁赢了？”

“你买谁赢？”

“当然买我哥，你赢了的话，也太胜之不武了吧。”

“哟，这马屁拍得不错啊。”

“您老人家受用就好。”

夏俊南又吃了一口烟，烟雾缭绕处，他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他说道：“说起来，上个星期经过从化，有个女人在桥底卖，10块摸-奶，20块摸[哗]，一次30块，包夜才50块啊。”

“小叔，我对这些没兴趣。还有你也别玩那么多，你要是得个艾滋死了，我肯定不给你上香的。”

“糟糕，我好久没去验血了。小亮，香不打紧，记得烧多点元宝给叔。”

“这个话题停止。话说，都是你害我这么早回来，睡也睡不着，不如，给我讲讲你们在香港的故事吧？”

“可以啊，你想听哪些？”

“我记得以前听你们说，爷爷刚去到香港不久，就得到了小叔的亲生爸爸的帮助，我想小叔的生父肯定是像小叔这样的，一个热心又开朗的人。我想听听他的故事。”

崔亮不理解友谊，在他有过的十八年生命中，亲情才是他感情生活的主旋律。他的亲人很特别。怎样特别？其实可以这样看的，他们拥有远古神话的英雄特质。一般神话里的英雄都有这三个特质：过人的能力，传奇的人生和沉重的命运。当然，崔亮不会这样概念化地看待他的家人，他对他们有感情，他不会觉得他们像远古英雄，但回想一下童年吧，几乎每一个男孩的精神渊深处都有一个英雄梦境。

是的，崔亮更喜欢这类人，他从小浸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很难对同龄人产生特别强烈的兴趣。同时，崔家早期的发展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许多黑社会对亲情的枢纽都非常看重，也十分排外。崔家经历过很多困难，他的家人十分抱团，这是崔家渡过许多困难的重要力量。为了家人豁出去，爷爷就是这样做的，在困难面前，情感向来特别感染人，他们家族重视亲情的氛围一直都如此。

崔亮是这样长大的。排外让他对同龄人保持谨慎的态度，他天生就会防备人。教养又让他能合适地融入群体，他不是一个不合群的家伙。只是从小就隐约地觉得自己的家庭与其他人的家庭还是有些不同的。在他隐约知道的故事里，友谊也是充满各种风险的……

虽说崔亮性格里那些富有个性的特征确实来自家庭，但基于同样的家庭因素，他的大哥，崔灿的性格却表现出另一番模样。接地气点的说法，没那么矫情。现实总在耐人寻味的矛盾中，表达出这个世界让人迷失心智的魅力，即世界太辽阔，一切具有丰富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崔亮过去是没有太亲密的朋友的，他自己也不觉得缺少了什么。从小所目睹的事情让他不太理解旺财的行为：

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为何如此热心肠地帮助别人？

他不只是保证了别人的安全，他还照顾着别人的心情，这点才是最匪夷所思的。

为什么那么友善地主动找别人搭话？

崔亮的脑中也曾闪过一些诸如善良、正直、四好青年，祖国未来栋梁之类的词汇，但是这些概念还是太抽象了。

总不能因为外号叫旺财（狗），就是人类的好朋友吧？

这样，他想起了他的爷爷曾经有一位挚友，听说是一位非常热心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