惢心大惊,“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拧着绢子打着花结,慢慢道:“皇上嘴上不说,但总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这太冒险了。不要说皇上会不会同意,太后那儿就是一道坎儿。她老人家已经对您不咸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这回事来,太后会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说生母,那李金桂自然是要追封圣母皇太后的。太后当然会容不下我,皇上更会嫌我张扬身世,立刻就将我废入冷宫。你放心,我不会冒险就是了。”如懿转首,见惢心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便笑道,“我在这个宫里,并没有任何稳如泰山可以倚仗的东西,我自然会步步留心,绝不轻易冒险。”
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因着前夜失约,便早早知会了王钦前来通传,说是要陪如懿一同过十九岁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内务府已经忙碌起来,将延禧宫装点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肴点心让如懿一一品尝。皇帝早早叫人赏下了银丝寿面并一应的赏玩器物。
阿箬陪着如懿站在廊下看着太监们打扫院子,又换上时新花草,不觉喜不自禁道:“皇上心里到底是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皇上时时惦记着呢。”
如懿只想着自己那桩心事,一时也未说话,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间时分,天刚刚暗下来,皇帝便来了。尚未行礼,皇帝便先拦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闹了两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搁了你。”
如懿温婉笑道:“贵妃身体不好,皇上陪她是应该的。”
皇帝唏嘘道:“她身子不好,还给自己闹心,一直跟朕说想抚养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岁正顽皮的时候,何必呢?”
如懿心里一动,一个念头转瞬滑过,不及细想,便泯去了。她与皇帝喝了两盏酒,备下的菜也是时新的爽口小菜,不过是菠菜蛋清、口蘑炖鸡、清炒马兰头、炸酥玉兰花片、浓汤菜心、烤鹿脯、瑶柱虾脍、鸳鸯炸肚、芦笋小炒肉、双百合炊鹌子,并一碗燕窝雪梨爽和荠菜肉丝煨的银丝面。
皇帝吃了两口面,赞道:“这时新荠菜的味道,真是什么都比不上。你哪儿找来的这个,御膳房都还没上呢。”
如懿扑哧笑道:“要吃口新鲜的,哪里能等御膳房。是臣妾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来的时候还沾着露水呢。”
皇帝笑道:“难为你肯用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着他,柔声道:“臣妾的心思不就是这些了,皇上吃得顺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气顺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着揽过她,“朕虽然在你这儿不是天天来,但心里记挂着,总觉得想着就能静下来。这些年,你的性子也细腻沉静了许多了,不比刚嫁给朕那会儿,闹闹腾腾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脸,在皇帝肩上轻轻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礼道:“今日是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愿,不知能借皇上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着扶起她道:“朕与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么,尽管对朕说。”
如懿并不就着皇帝的手起来,只是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愿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请皇上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着朕立你为皇后,其余也没什么难的。告诉朕,是不是想晋一晋位份?”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这般不顾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愿与自己无关,是关系皇上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说来听听。”
有一瞬的犹豫,如懿咬一咬唇,还是让话语从唇齿间清晰流出,“先帝驾崩遗留下满宫嫔妃,皇上尽数加封,将各位太妃太嫔颐养在寿康宫等处。臣妾想的是,先帝早年去世的嫔妃,有些身份虽然低微,但请皇上顾念她们也曾侍奉先帝,虽然无名无份,也请皇上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渐渐拧成川字,“你说的人是……”
如懿微一踌躇,还是说了出来,“是先帝在热河行宫的嫔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脸道:“放肆!李氏无名无份,不过是先帝一朝临幸的宫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体,恳求道:“李氏对社稷的功劳,皇上一清二楚。只是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必事事褒扬。但请皇上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将李氏追封为太贵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是全她的颜面了。”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嫔妃,恐怕太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只是追封太贵人或太嫔,名位不需太高,尽的只是一份心意。也好过李氏的陵墓远在热河,荒草斜阳,孤坟寒烟,备受凄凉。”
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仿佛连时光也就此凝滞不动,化成一层层不见形的凝胶,逼得如懿的额头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自己额头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锦荔枝红地毯上,转瞬不见踪影。
良久,皇帝终于说了一声,“起来吧。”他淡淡地看着如懿艰难地起身,“今儿是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后殿看看海兰。”说罢,他头也不回,便朝门外走去。
如懿只觉得身心虚弱,整个人都颓败到底了,看着皇帝离去的颀长背影,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的脚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骤然收住,头也不回地问道:“为什么会向朕提出这样的心愿?”
如懿凄然道:“臣妾的姑母是大逆罪人,不容于先帝,也不被允许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亲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辈子无声无息,连该得的东西都没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径自向外走去。走到门外的一刻,他忽然觉得眼角微凉,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瑟缩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发觉有一滴泪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无声。
惢心见皇帝出去,慌慌张张进来道:“小主,小主,皇上怎么走了?”
阿箬也打了帘子,像丢了魂似的跑进来道:“小主,今儿是您的生辰,皇上怎么去了后殿?皇上他……”
如懿失落地摆摆手,“别说了。这里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见如懿只留着惢心,只打发自己便离开,便有些赌气,撤下帘子便退下了。
惢心着急道:“小主,您是不是还是说了?”
如懿点点头,戚戚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您这是……”惢心不敢再说下去。
“我知道你要说我失策。可是皇上身为人子,许多事虽然不说,但总是惦记着生母,想要尽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着让皇上责罚,我也要说出这番心意,皇上若能成全,也便是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是今儿是您的生辰,皇上连宴席都没完就走了,显然是生了大气。您实在是不值啊!”
方才点起的成双红烛一明一灭,晃悠悠的,好像随时都会熄去。窗棂开合的间隙,有风直贯而入,带进殿外夜凉疏冷的潮湿,轻易扑熄了紫铜烛台上明炽的烛火。
黑暗如夜凉,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如懿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可是无尽的孤独与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让她除了含着温热的泪,发不出任何声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着,奴婢去点蜡烛。”
如懿任凭眼泪无声地滑落一滴,静静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