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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儿今早起床后,注定精神不好。 昨夜数了半宿的铜钱,又要重新打包,分成几份,还要盘算着这钱该怎么用,该怎么藏。这等她折腾完,已经后半夜了。迷迷糊糊睡着后,又做了半宿的噩梦。 梦里,血水顺着密室的台阶滴答下淌,蜿蜒的鲜红湮湿了她的鞋底。刀剑声,羽箭声,惨呼声,一个冷酷的声音一遍遍地下令:放!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那折磨得她发疯的动静终于安静了下去,她听到了师父的声音,还有一个孩童的哭声。师父唤那孩童:小主子,别怕。再然后,那哭声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惨叫。她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喘不过气来...... 她有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草儿坐在床边半天不能醒神。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夜的惨烈,忘了那上百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忘了师父临走前用力掰开她拉扯不放的手指,说: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草儿抬起手,摸了摸脸,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天光刚才大亮,就听到杨广在外面咋咋呼呼的声音: “你这练的是啥玩意?” “太极。” “就这老汉推车,还太极?” “虚灵者,灵明;顶劲者,上清。你这种蠢人,不懂,让开!” “哎,我说你找茬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揍你?” 草儿忍无可忍地推开窗子:“都没事做了?朱由,你去做饭!杨广,你去把菜园里的杂草拔了!” 院中的两人沉默片刻,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这两人的眼神里交流了什么。杨广试探地道:“要不,我去做饭?”朱由检松了口气:“我去拔草。”两人都有点慌不择路,在院子中间撞成一团,却也顾不上掐架,就如那受惊的兔子一般,急急地走了。 赵草儿狐疑地站在院中:“干什么像是见了鬼?昨晚埋汰我时,不是挺起劲的?” 草儿梳洗得当后就出了门,先是找机会到街坊邻居面前露个脸,然后就去了东城的桑家瓦舍。 桑家瓦舍在临安城不是最大的瓦舍,却是最热闹的一个。这里靠近东门,时常有北边和海上的商人或艺人来这里流连,带来边疆的消息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此刻还是清早,这瓦舍里的人流就不少了。卖早茶的摊贩,笑着小声招呼客人,推着车子的行脚商,车上插着各色的幡子。不远处的一座勾栏,上面的角儿正在唱《征西》中的穆桂英挂帅一段: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 本是校场点兵威武煞气的段子,草儿却从中听出了悲壮和哀怆。围观的看客唏嘘不已,有书生大哭掩面而去。 草儿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按年号推测,如今已是公元1272年,距离崖山之役只剩七年。可惜南宋皇室偏安,前线一败再败,樊城被破只是早晚。 人流中草儿被撞得踉跄了一下,蓦地醒神,台上的穆桂英已经下场,现在上的是一出丑角参军戏,两个涂面的男子一边互相逗乐子,一边满台子翻筋斗。人群蜂拥而至,看客一阵阵叫好。 半壁江山已失的国耻,似乎已经被人们转瞬遗忘。方才满门尽忠,寡妇上阵,血染战袍的悲壮情节,瞬间就被滑稽丑角取代。 草儿眸中暗沉,挪动脚步。路过前方的茶摊,听到有人在议论:“昨天老张头家的女儿,也被抓走了,听说就是因为眉心长了颗痣。” “唉,如今这世道,连女孩儿家都躲不过去。” 草儿按向自己眉心的手,倏地握紧,加快了步子。 桑家瓦舍占地两个街坊,能容纳大大小小几十个勾栏,其中最大的一个勾栏,在南边。勾栏和一酒楼相对,那酒楼的主人姓陈名海,人称陈老板,也是桑家瓦舍的管事。 陈海年过三十,面色白净,平日里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虽然在这瓦舍中,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对这陈老板,人人都是一个服字。 草儿到时,陈海正在听手下人回报。不知发生了何事,陈海看上去神色严肃,眼光锐利,倒是与平时那和善的样子判若两人。透过未关的房门,草儿看到那下属跪在地上,垂着头,耷拉着手臂,像是受了伤。 草儿压了压心绪,扬起笑脸叫道:“陈叔!” 陈海回身,见是草儿,露出笑容:“草儿啊,听说你昨天在乔中丞府上,博了个满堂喝彩,得了不少赏钱啊。” 草儿进门拱手,陪着笑谦虚:“哪的话,陈叔又抬举我。”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里面有一整贯铜钱,捧给陈海,“都靠陈叔平日里照顾,这是草儿的心意,给陈叔买酒喝。” “呵,草儿今天倒是大方。”陈海打趣,却不接那钱袋,一手背到身后,做了个手势,那原本单膝跪地的下属,就站了起来,垂手立在一旁。“说说吧,可是又有事情要我办?” 草儿陪笑:“瞧陈叔说的,我是那种人吗?这不是前几天您说上勾栏的班子要至少三人,我这刚好凑够了三人,就想在陈叔这里登记一下。” 陈海微笑的表情微微一顿:“哦?这么快就够了三人?别是哪拉来的凑数的吧?砸了招牌,以后可再不能登台了。” “没有没有,都是有本事的。一个能说能写能画,另一个会点武艺,武戏文戏都能演。” 陈海微微沉吟,之前立在一旁的下属抬头觑了一眼,这时插嘴道:“陈头儿,我听说前两天,行会里重新定了规矩,如今这上勾栏登台的标准,是四个人了。” “哦?是吗?”陈海眼睛微亮,语声却诧异,“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改的?” “就前几天,您忙,我也就没禀报,是小的的错。”那下属恭恭敬敬地回答,眼都不抬一下。 草儿满脸失望:“四人?那能满足这条件的戏班不是至少少了三成?” “就只针对新入行的班子订的规矩。”那下属连忙补充道。 这么巧?就刚好赶在她要入行的时候,规矩改了? 草儿目光郁郁地看向陈海。 陈海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要不,你和其他班子搭个伙?反正都是上台表演,也没什么区别,赏钱绝亏不了你。” “我想演我自己编的段子。”草儿闷声道,“您介绍的那些班子让我搭伙,给工钱倒是大方,就是总让我演配角,脸上还要扮上,还不让我出声。”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噗嗤”声,陈海冷冷地回眸一扫,那下属缩了缩身子,头低得更低了。 “话虽如此,但规矩是行会定的,你要入这行,就得照规矩来。”陈海好言相劝,“别急,再等等,说不定过几天,你就凑够了四个人呢。” 草儿知道这行会定下的规矩,下面的行户只有遵守的份儿,当下也不再废话,道了谢后,就闷闷不乐地走了。 陈海看着草儿的背影消失在楼下的人群中,脸上温和的笑容这才消失,凌厉地瞥向刚才出声的下属。 下属浑身一凛,立刻跪倒:“属下该死。” “混账东西!再要这么没规没矩,就自我了断了吧。” “是,属下不敢。” 陈海冷哼一声,甩袖来到桌边,一边拿出笔墨写信,一边道:“吩咐下去!知道该怎么做吗?” 下属弓着腰,笑得讨好:“知道,属下这就让行会把四人登台那一条加上去。” 陈海冷冷抬眼:“还有呢?” “还有?”下属愣了愣,随即醒悟,“还有,属下保证那、那位,招不到第四个人。” 陈海微微冷哼:“知道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