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将茶盏重重一放,恶狠狠道:“老子就不信这回还会再来一次泰山地震!”
其他人这才欢喜起来:“后日就是大朝会了,咱们可得好好合计合计!”
尹直道:“元辅与我都有一帮言官可供差遣,届时若那些人上疏反对,我们的人也可以上疏反驳,文人吵架无非是看谁的嗓门大,到时候底下的水越浑,陛下就越不可能反悔!”
彭华也道:“为免夜长梦多,大朝会上废太子诏一颁,最好当日就能让太子离京,不然他一日留在京城,那帮人就不会死心的。”
尹直皱眉:“当日只怕不太可能,实在太仓促了,而且这样会使得陛下遭人非议的。”
万通挥挥手:“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越快越好,就像彦实说的,夜长梦多,我实在是被上次的事情整怕了,还有诏书的事情,虽说有司礼监在,但为防陛下反悔,咱们最好连诏书都先帮陛下给拟好了,这样随时可以用上!”
尹直张口结舌:“这……不太妥当罢?”
万通转向万安:“依元翁之见呢?”
方才万通彭华等人在商议的时候,万安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听见万通询问,才慢吞吞道:“这样也可。”
万通敏锐地察觉万安表现出来的细微异常,阴恻恻道:“元翁可是后悔上了我们这条贼船?”
万安苦笑:“你误会了,我是在想,那个假太子,你们想怎么处置?”
提到假太子,在场众人都露出古怪的神色。
他们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
马车之内那个凹槽,正如重庆公主和唐泛所料,的确是用来藏人的,而且不是为了行刺,而是准备趁着太子出行期间,用假太子换真太子,等崇真万寿宫一行归来之后,东宫那位实际上就换了人了。
假太子也是他们精心挑选的,容貌原本就与真太子有七八分相似,然后再加上易容调整,做到十足神似并没有问题,除此之外,宫中还会派人专门教导其言行举止,模仿太子平日的起居习惯,应对用语等等,只要一回去就借由生病来掩饰,估计连太子身边的崔永也认不出来。
万党等人的想法是:鉴于很难在真太子上做手脚,但假如有假太子在手,能够操控的余地就多多了。他们可以让假太子重病不起,又或遇到意外致残,届时为了皇位传承,皇帝必然需要重新考虑储君人选,到时候朝臣也无法反对。
但这个计划最终被万党的盟友,司礼监掌印梁芳否决了。
因为他觉得这样太过冒险,也很容易出差错,万一被人察觉,就很容易全军覆没。
而万安等人也担心会出事,所以不同意万通的计划。
内部意见僵持不下,最终还是没有实行。
正好当时太子从崇真万寿宫出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太子也淋了雨,他身体又孱弱,回去就生病了。
于是万党索性中止了这个换太子的惊天冒险,万通听了梁芳的建议,转而打算从此处上寻找机会下手。
这样虽然同样冒险,但总比换太子来得靠谱多了。
所以太子回宫的时候,车驾下面那个凹槽,的确是躺了一位假太子的,只不过最后没有换成罢了。
其中惊心动魄,千回百转之处,就不是唐泛和重庆公主等人能够猜到的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万贵妃又死了。
正所谓千算万算,不如天算,虽然过程极尽曲折,但总算如了他们的意。
万事俱备,一切只待大朝会上见分晓。
不过太子虽然没有换成,那个假太子依旧是在的,所以万安才会有此一问。
万通想了想道:“先藏着罢,等到太子真的被废之后再处置也不迟。”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万一太子又废不成,这个假太子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万安迟疑道:“假太子的存在,终究是个隐患……”
万通似笑非笑:“元翁莫非是怕那假太子站出来告我们,害你受牵连不成?放心罢,那人已经被我藏得妥妥当当,太子那边的人找不着的!”
万安犹有疑虑:“隋州也领着锦衣卫……”
万通怒极反笑:“隋州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在锦衣卫里还得听我的号令呢,我才是锦衣卫指挥使!”
彭华连忙打圆场:“万老弟何必动气,元翁也是为了谨慎万全!”
“元翁不必担心,他们就算猜出什么端倪,也没有真凭实据,根本掀不起风浪,只要后日顺利,就大功告成了!”
万通也缓下语气,这种当口,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倚赖万安,他不能跟对方翻脸。
虽然他也不喜欢万安这种总担心出事的怯懦心理。
在他看来,这就是跟文官合作的坏处,他们总会成天瞻前顾后,担惊受怕,根本靠不住。
还不如李孜省和继晓那种,做起事来反而胆大心黑多了。
双方各退一步,万安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人老了,顾虑总比较多,万老弟不要介怀,我这也是怕功亏一篑!”
万通哈哈一笑:“元翁言重了,陛下性情优柔,咱们都吃过这个亏,岂能有不担忧之理!草拟诏书的事情,不如就有劳元翁了?”
他存了试探之意,万安却好像没有听懂,一反方才的犹豫,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万通见状也就放下心了。
众人离开万通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更天了。
上了轿子,万安的笑容和淡定一下子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家人还没有睡下,孙子万弘璧正等着他回来。
万家三代单传,万安的儿子万翼远在南京当官,孙子便与祖父祖母一起住。
有什么事万安一般都不会避着孙子,也有借机教导他的意思。
祖孙俩很亲近,万弘璧一眼就看出祖父情绪不高:“爷爷,是不是生了何事?”
万安看了他一眼,不愿在其他家人面前流露出异样:“你单独随我来书房。”
一进书房,万安便难以再掩饰自己的心情,他整个肩膀几乎垮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爷爷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万弘璧吓了一大跳:“爷爷?”
万安没有回答,反是问道:“你那些翰林院的同僚,是如何评价爷爷的?”
见万弘璧支吾不语,万安苦笑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无非是说我奸狡阴刻,只会奉承帝妃,贵为内阁辅,却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对不对?”
万弘璧道:“爷爷,您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去了一趟万家就……是不是万通那厮说了您什么?”
万安摇摇头,继续自说自话:“其实我一直没有后悔过,各人有各人的道,像于节庵那样忠肝义胆,鞠躬尽瘁,最后又有什么好下场了,还不是先皇一句话就斩了?当时受过他恩惠的那些人,有谁为他说过一句话了?因为他保住了京城而免于兵灾的那些百姓,有谁为他说过一句话了?所以我不后悔,我不想像于节庵那样,临了临了也落不到一个好下场,迎合上意有什么不好,起码富贵平安,对不对?”
万弘璧真是被吓坏了:“爷爷,到底生了什么事?”
万安痛苦地闭上眼。
他不跟唐泛那些人一路,不代表他就想造反,但现在万通干的事情,又与造反有什么区别?
废太子也就罢了,可弄一个假太子……
这完全超出了万安的心理预期之外。
虽然假太子暂时没有换成,但万安看出来了,万通等人的行为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连太子都敢换,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以后若是兴王也不合他们的意呢,他们是不是要换一个假兴王上去?
万安害怕了。
但为时已晚,他现自己已经阻止不了万通等人疯狂的步伐。
现在回头想想,当今天子宠信的李孜省继晓这些人,放在别的朝代就是活脱脱的奸佞,等新天子登基——不管是兴王还是现在的太子,这批人都会被抛出去消弭民怨。
那自己呢?
想到自己下半生可能会跟谋反之类的名头挂钩,万安打从心底就冒出一股寒意。
他跟刘健唐泛他们不是一路人,不代表他愿意被万通等人连累。
如果只有万通一个,那可能还成不了什么大事,偏偏宫里头还有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梁芳在遥遥呼应……
想及此,万安睁开眼睛,看着孙儿:“你想当奸臣,还是当直臣?”
万弘璧莫名其妙,他站在这里半天,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头雾水呢,闻言只能小心翼翼地反问:“都不要,行不行?”
万安:“那你想当什么?”
万弘璧有意逗祖父开心,就笑道:“自然是跟爷爷一样啊,混个太平富贵!”
万安又好气又好笑:“就你也想混个太平富贵?火候还差得远呢,你祖父我都没能完全做到,放眼朝廷,只有刘棉花那个死老贼能当得起这四个字!”
尽管当了半辈子的死对头,但回过头来,万安也不得不承认,像刘吉这种人,还真像打不死的蟑螂,又讨人厌,别人又拿他无可奈何,偏偏他还谁都不靠,滑不溜秋,瞧瞧,连皇帝的老师刘珝也被迫下野了,内阁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刘棉花天天被人弹劾,却直至如今都安然无恙。
反观他万安,却眼看就跌入万劫不复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