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女子坐直了身子,笑吟吟道:“赵大哥,如今怎么这么客气了?快起来吧。”九宵不是没听过嬿婉的声音,当年还是宫女的时候,清脆的,娇俏的,总是围绕着一脸喜悦的凌云彻,像只欢快的小黄莺。而如今,这声音如玉旨纶音一般,惊得他拼命磕头道:“令嫔娘娘恕罪,令嫔娘娘
恕罪,微臣只是喝了点小酒摸了副牌,不是有意偷懒的!”
嬿婉娇笑一声,亲切中透着几分沉沉的威严:“澜翠,还不扶赵侍卫起来!做人哪里有不忙里偷闲的,何况本宫与赵侍卫是旧识,便是知道了又是什么大事呢。”
澜翠哪里愿意自己的手去碰到他低等太监的服色,便虚扶了一把道:“赵侍卫快起来吧,咱们娘娘还有话问你呢。”
九宵心头大石落地,这才敢抬起头来:“令嫔娘娘有什么尽管问,微臣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嬿婉使了个眼色,澜翠搬了张小杌子来给九宵坐下,春婵停下手中的扇子,递上一杯茶,两人便悄然退下了。九宵捧着那杯热茶,见嬿婉只是抚着金丝珐琅护甲含笑不语,便坐也不安,站也不安。片刻,
嬿婉才闲闲道:“赵大哥如今和凌侍卫来往还多么?”
赵九宵一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凌云彻,便脱口道:“咱们兄弟,还和以前一样。”嬿婉轻轻一笑,忽而郁郁:“真是羡慕赵大哥啊!本宫与凌侍卫青梅竹马,如今竟是生疏了呢。想想本宫在宫中可以信赖的旧识,也只有赵大哥和凌侍卫了。凌侍卫疏远至此,真是可惜了,他怕是已经恨死
了本宫吧?”
九宵摸着脑袋道:“那也不会吧。娘娘侍奉皇上……那个……云彻他虽然伤心,但也从未说过恨娘娘啊!”
嬿婉满脸忧色,抚着粉红香腮道:“形同陌路,再不过问,和恨本宫有什么区别呢?”九宵愣了愣,正犹豫着该不该说,但见嬿婉愁容满面,更见清丽,便忍不住道:“云彻他还是很惦记娘娘的。他受皇贵妃提拔引荐给皇上,也替皇贵妃做事。微臣想,若不是皇贵妃与娘娘有三分相似,云彻
也不会替她效力了。”嬿婉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有了三分底气,越笑得亲切:“有赵大哥这句话,本宫也安心了。左右咱们相识一场,别落得个相见不识的地步便好了。”她说罢,也懒得虚留九宵,依旧吩咐了澜翠送了九宵出
去,便问,“春婵,这个时候,皇上在养心殿么?”
春婵看了看铜漏,便道:“这个时候皇上怕是娴皇贵妃宫里午睡呢。”
嬿婉点点头,神色郑重了几分,看着湘妃竹帘一棱一棱将郁蓝天空镂成细密的线,微微眯起了双眼:“该预备的都预备下了么?”
春婵道:“都好了。”她看着院子里九宵走出去的身影道,“只是小主,想定了的事,何必还找这么个人来问问,不会多余么?”
“既然要做好一件事,就必须十分有底。”她忧然叹息,“皇上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了吧?”嬿婉默默地转着手指上一枚红宝石银戒指,那戒指本是宝石粉嵌的,并不如何名贵,只是她戴在手上久了,成了习惯,一直也未曾摘下。那还是她刚进宫那时候,手上什么饰也没有,被一起在四执库当差的宫女们笑话,她向云彻哭诉了,云彻咬着牙攒了好久的月俸,才替她买了这一个。当年爱不释手的饰物,如今戴着,却显得十分寒酸。初初得宠的时候,皇帝赏赐了不少珍贵的饰,她也曾摘下过,保养得娇嫩如春葱如凝脂的手指,更适合镂刻精美名贵的饰。可自从那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根错节地滋长时,她便又忍不住戴了起来。左右,皇帝是不在乎她戴些什么佩些什么的。嬿婉想了想,从手指上
摘下这枚红宝石银戒指,递到春婵手中,下定了决心道:“去吧。”
澜翠将九宵送到了永寿宫门外,半步也不愿再向外多走,转身便要进去。九宵看着澜翠袅娜的背影,心头像有什么东西晃了几晃,起了深深的涟漪,情不自禁道:“姑娘!”
澜翠转过身,带了点不耐烦的笑意,便道:“怎么了?”
九宵笑得嘴都咧开了,收不回来似的:“姑娘,我辛苦你带趟路,还不知道你的高姓芳名叫什么呢?”
澜翠听他说得不伦不类,越加好笑:“本姑娘就是个伺候娘娘的人,什么芳名不芳名的。”说罢甩了甩绢子,吩咐守门的太监道,“外头日头毒,还不关上大门,免得暑气进来!”
那小太监答应了一声:“是,澜翠姑娘。”
九宵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浑然不觉得自己已经起了一层油汗,情不自禁地搓着手痴痴笑了。夜来时分,宫门下了钥,除了偶尔走过的值夜侍卫,静得如在无人之地。夜色浓稠如汁,从天空肆意流淌向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深蓝冥黑的天空中星河邈远,沉沉暗淡,夜色迷离得如一层薄薄的轻纱,好似随时能蒙住人的眼睛,叫人失去了方向。半弯皎洁明月里头隐约有些杂色,仿佛是广寒宫桂花古树的枝杈错乱,或许嫦娥早已心生悔意,正怀抱玉兔在桂花树下述说着暗偷灵药的悔恨,遥遥无期的寂
寥和永不能言说的相思。
云彻跟在春婵身后,不解问:“这么夜了,令嫔娘娘还有何要事吩咐?”春婵提着灯笼,一脸愁容道:“娘娘本想问问皇上的起居饮食,但李玉公公的嘴有多紧,谁能问得出来。凌大人得皇上信任,娘娘只好求助于您,但请您不要拒绝。”春婵叹口气,担忧不已,“这些话奴婢本
不该说,但娘娘一直深受嘉妃欺侮,实在不能不求自保。这个凌侍卫也该是知道的。”
凌云彻静默片刻:“我一个小小侍卫,又能帮得了什么呢?”他说着,扯了扯身上的小太监衣装,浑不舒服地道,“还偏得打扮成这样,鬼鬼祟祟的。”
春婵温静一笑,感激不尽的样子,倒叫人难以拒绝:“只要大人肯来,便是顾念旧识一场,是帮娘娘了。”她说罢,引着云彻继续向前,过了咸和右门便看得到永寿宫的正门了。夜已有些深了,皇帝大概已经在平答应的永和宫中歇下。夏夜的暑气渐渐被清凉之意逼散,加之甬道上被宫人们泼了井水生凉,在朦朦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亮汪汪的。那一瞬,连云彻自己也有些模糊了。他是走在什么地方?这样熟悉的路,却像是要走到一个不能归来的地方去。他心事重重,听着春婵轻巧的脚步声落在镂花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引着他往永寿宫越走越近。他深吸一口气,抬头一望,只
见宫墙红壁深深,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披着生冷而圆润的棱角,冷冷映着月色,漠然地俯视向他。四下里寂然无声,守卫的侍卫固然不见,连宫门口垂着的灯火都暗暗的无精打采,格外得疏冷凄静。他微微叹息,想起方才转角经过嘉贵妃的启祥宫,灯火通明,彩致辉煌,无数宫人簇拥,真真是个宠妃所居的地方,可一道之隔的永寿宫却如此冷清。大约嬿婉的日子,当真算不得很好吧。但,他极目远
望,隐隐望得见翊坤宫那飞翘的檐角,心里稍稍生了一丝安慰,至少如懿,此刻已经安稳了许多。他正凝神想着,春婵已经引了他入了庭院。偏殿与后殿当真是一点灯光也无,唯有嬿婉所居的正殿有几星灯火微明。春婵规规矩矩地立到一旁,并无进去的意思,恭谨道:“凌大人请进,娘娘已经在里头等
候大人了。”
云彻微一踌躇:“这样似乎不妥吧,还请姑娘陪我进去。”
春婵微微一笑:“娘娘与大人是旧相识,必然有要紧的话商议,奴婢微贱,怎能在旁伺候?何况,里边自有伺候大人的人。”云彻听得这句,才微微放心,举步入内。他才一进去,春婵已经在身后将殿门紧紧闭上。他颇为意外,再要转身也觉不妥,只得缓步入内。殿中只点了几盏烛火,又笼着莹白的缕纱灯罩,那灯火也是朦朦
胧胧、暧昧昏黄的。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令嫔娘娘”,却不曾听见有人回应,隐约中见西次间暖阁灯火更亮些,便又入内几步。最末梢的暖阁内却是重重绡纱帷坠,是绕指柔的粉红色,温柔得像是女子未经涂染的唇。穿过一扇桃形新漆圆门,数层薄罗纱帐被帐钩挽于两侧,中间垂着淡紫水晶珠帘,微微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熏炉内若有若无的香味清幽无比,他虽然常常出入养心殿,闻惯了各种香料,但也说不出那是什么香气,只觉得柔媚入骨,中人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