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半梦半醒,睡得便不太安稳。四更时分,皇帝起身,如懿便也醒了。皇帝一早便犯了起床气,脸色阴沉沉的,如同眼睛底下那一片憔悴的青晕一般。宫人们伺候得格外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受了几
声呵斥。如懿想着是睡不着了,便起身亲自侍奉皇帝更衣洗漱。一切停当之后,李玉便击掌两下,唤了进忠端了一碗银耳羹进来。
这一碗银耳羹是皇帝每日早起必饮的,只为清甜入口,延年益寿,做法也不过是以冰糖清炖,熬得绵软,入口即化。这一日也是如此。才用完银耳羹,离上朝还有一些辰光,皇帝仍有些闷闷的。如懿见皇帝梳好的辫子有些毛了,想着皇帝不看见便好,一旦看见,那梳头的太监少不得是一顿打死。恰巧李玉也瞧见了,只
不敢出声,急得满脸冒汗。
如懿灵机一动,便道:“皇上,臣妾好久没替你篦头了。时辰还早,臣妾替你篦一篦,散散吧。”
皇帝夜来没睡好,也有些昏乏,便道:“用薄荷松针水篦一篦就好。”皇帝对吃穿用度一向精细,所用的篦子亦是用象牙雕琢成松鹤延年的图案,而握手处却是一块老坑细糯翡翠做成,触而温润,十分趁手。如懿解开皇帝的辫,蘸了点薄荷松针水,不动声色地替皇帝梳理
着头。
然而,在一切行将完成之时,她却彻底愣住了。
皇帝乌黑浓密的丝间,有一根银白的丝赫然跃出,生生地刺着如懿的双眼。她反反复复地想着,皇帝才四十一岁啊,居然也有白头了。
她下意识便是要掩饰过去。拔是不能拔的,否则皇帝一定会觉。但若不拔,迟早也会被皇帝现。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皇帝便已经敏锐地觉了,立刻问:“什么?”
如懿知道是掩饰不过去了,索性拔下了那根白,轻描淡写地道:“臣妾在想,臣妾的阿玛三十岁时便有白了,皇上怎么如今才长第一根。”
这句话大大和缓了皇帝紧张的面色,他接过如懿手中的白看了一眼,紧紧握在手心里道:“这是朕的第一根白。”
如懿见皇帝并未大雷霆,心头大石便放下了一半:“圣祖康熙爷在世时很喜欢喝乌桑葚茶,臣妾也想嘱咐太医院做一些,皇上愿意将就臣妾一起尝尝么?”
皇帝看她一眼,神色稍稍松弛:“皇后喜欢的话,朕陪皇后。”
如懿恍若无事般替皇帝结好了辫,皇帝低低道:“再没有了吧?”
皇帝的语气是微凉的潮湿,如懿点点头,温柔道:“哪里来这样多,一根而已。臣妾倒想着,若臣妾与皇上都有了白,那也算是白头到老了呢。”
皇帝笑了笑,静默着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也难怪。皇帝素来极重养生保养之道,每日晨起必得先饮一碗银耳羹,早朝回来便在庭院中打一套五形拳舒散筋骨,午睡后照例是一碗浓浓的枸杞黑豆茶,晚膳后必含了参片养神片刻,到了睡前又是一碗燕窝宁神安眠。这些规矩,如懿跟了皇帝多年,也学了大半。除了不懂打拳,早晚也是如是保养。此外,皇帝连一饮一食都格外注意,喝酒必不多饮,更不曾醉,顶多喝一些太医院和御膳一起调制的龟龄
酒和松龄太平春酒,可活血安神,益气健身。而壮阳气的鹿肉更是膳食上最常见的东西,除此,便是十分清淡的新鲜时蔬了。皇帝这般精心保养,最恨自己见老。此时见到自己华暗生,又想起昨夜的失败,如何能不气恼伤感。如懿虽然有心开解,却也只能无言。这样静默着,她便又觉得有些恶心,只好极力忍耐着道:“皇上,
时候不早,臣妾恭送您早朝。”
接下来一连数日,如懿便再难见得到皇帝,一查敬事房的记档,才知这些日子皇帝得空儿便在几个年轻的嫔妃那里,不是饮酒作乐,便是歌舞清赏。而去得最多的,便是嬿婉宫中。
容珮神神秘秘道:“最近嘉贵妃忙着替腹中的龙胎挑选乳娘,听说令妃宫里也悄悄挑了几个呢。”
如懿正对镜敷着脂粉,闻言不觉停了手,疑惑道:“平白无故的,她要挑选乳娘做什么?”
容珮见四下并无其他人,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皇上这几日都歇在令妃宫里,每日令妃都命奶娘挤了人乳,兑了奶茶给皇上喝。”
如懿入耳便不舒服,一个恶心,胸口有难言的窒闷,不禁弯了腰呕出了几口清水。
容珮吓得赶紧给她递了绢子擦拭:“皇后娘娘,您是怎么了?这几日您的面色都不好看呢。”
如懿摇头道:“本宫是听着太恶心了。”
容珮忙道:“娘娘这几日老觉得胸闷不适,奴婢还是去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如懿摇头道:“惢心刚生了孩子正在坐月子呢,江与彬从两个月前便忙着照顾惢心,本宫就干脆打他回去休息三个月再回宫当差。除了他,本宫也不放心别人来请脉。也就是恶心一下,不打紧的。”
容珮犹豫地猜:“娘娘不会是有喜了吧?奴婢看娘娘有两个月月信未至,而且嘉贵妃有喜了,就是这么恶心啊恶心的。”
如懿不以为意:“本宫这一世要真能有孩子便好了,只怕梦也梦不到。那月信……本宫一向是有的没有的,也惯了。”她撇开话,只管又问,“那些人乳皇上都喝了么?”
容珮有些不敢说了:“为了能延年益寿,青春常驻,皇上当然喝啊。令妃也陪着喝,还兑了珍珠粉,每天都不落下。”
如懿只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似的,只差没再吐出来。她想起前几日绿筠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暧昧而揣测,只是心照不宣地彼此暗示,皇帝的身体起了异样。
而太医院得来的消息更让人震惊,除了大量进服补益强身的药物之外,皇帝已经开始每日饮用新鲜的鹿血酒了。如懿是知道鹿血的功效的,鹿血主阳痿,益精血,止腰痛,大补虚损,和酒之后效力更佳。御苑中便养着百十头马鹿和梅花鹿,随时供宫中刺鹿头角间血,和酒生饮。先帝晚年沉迷丹药之时,亦大量地补
服过鹿血,甚至在年轻时,因为在热河行宫误饮鹿血,才在神志昏聩之中仓促临幸了皇帝相貌粗陋的生母李金桂,并深以为耻,以致皇帝年幼时一直郁郁不得重视。
容珮忧心忡忡道:“皇上服用那么多鹿血酒,本就阳气大盛,若再频频临幸,只怕是伤身哪。”
这样的话,宫中也只有如懿和太后劝得。然而,皇帝却未必喜欢太后知道。如懿想劝,却又无从开口,沉吟许久才道:“容珮,去炖一碗绿豆莲心汤来。”
容珮讶异道:“皇后娘娘,已经入秋,不是喝绿豆莲心汤的时候啊!”
如懿拂袖起身,道:“本宫何尝不知道是不合时宜。但,也只能不合时宜一回了。”如懿进了永寿宫的庭院时,宫人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战战兢兢。伺候嬿婉的太监王蟾端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黄杨木方盘从内殿出来,见了如懿刚要喊出声,容珮眼疾手快,“啪”一个耳光上去,低声道:“皇后
娘娘面前,少胡乱动你的舌头。”
容珮看了看他端着的盘子上犹有几滴血迹,伸出手指蘸了蘸一嗅,向如懿回禀道:“是鹿血酒。”她转脸问王蟾:“送了几碗进去?有一句不尽不实的,立刻拖出去打死!”
王蟾知道怕了,老老实实道:“四碗。”
里头隐隐约约有女子响亮的调笑声传出来,在白日里听来显得格外放诞而妖调。如懿听了一刻钟工夫,里头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方才平静着声气道:“谁在里头?请出来吧。”
王蟾慌慌张张进去了。不过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艳妆女子鱼贯而出。
如懿原以为永寿宫中只有嬿婉,却不想出来的是平常在、揆常在、秀常在、晋嫔,一个个都在,又毛躁了鬓,钗环松散。尤其是晋嫔,一颗织金缎玉片扣还松松地解开着,她自己却未觉。
如懿见她们如此,可以想见寝殿之内皇帝一碗碗鹿血酒喝下去是如何地胡天胡地。她的脸色越难看起来,几乎是要破裂一般,冷冷喝道:“跪下。”
年轻的女子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脸色和言语。平常在、揆常在和秀贵人三个先跪了下来,晋嫔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一个人站着,只好也跟着跪了下来。
如懿不屑与她们说话,只冷着脸道:“好好儿想想,自己的错处在哪里。”
其余三人涨红了脸色低不语,眼看窘得都要哭出来了。倒是晋嫔扭着绢子嘟囔着道:“什么错处?不过是侍奉皇上罢了。”
如懿扬了扬唇角算是笑,眼中却清冽如寒冰:“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最讲规矩,约束后宫。要知道她身死之后她的族人富察氏的女子这般不知检点地侍奉皇上,那可真是在九泉之下都蒙羞了。”
晋嫔仗着这些日子得宠,气鼓鼓道:“臣妾伺候皇上,皇上也愿意臣妾伺候,有什么蒙羞不蒙羞的?皇后娘娘别是自己不能在皇上跟前侍奉讨皇上喜欢,便把气撒在臣妾身上吧?”如懿似笑非笑道:“果然是富察氏家出来的,牙尖嘴利。”她扬了扬脸,容珮会意,上前揪住晋嫔的衣领子一扯,笑嘻嘻道:“晋嫔小主,光天化日的,您散着领口的纽子和皇后娘娘说话,您不觉得羞耻,皇
后娘娘还替您觉得羞耻呢。这要传出去或是被人瞧见了,您富察氏家大族的颜面还要不要呢?”
晋嫔一低头,不觉含羞带气,手忙脚乱地低头扣上了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