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轻轻哼唱,引得璟兕咯咯笑个不已。外头风声簌簌,引来书房里的言语一字一字清晰入耳。
是三阿哥永璋唯唯诺诺的声音:“儿臣不知,但凭皇阿玛做主。”
皇帝的声音便有些不悦:“朕问你,难道你自己连主张也没有么?”如懿想也想得到永璋谨慎的模样,必定被逼出了一头冷汗。那边厢永璋正字斟句酌道:“儿臣以为,刘震宇通篇也只有这几句不敬之语,且江南文人的诗书,自圣祖康熙、世宗雍正以来,都颇受严苛,若皇
阿玛能从轻落,江南士子必定感念皇阿玛厚恩。”有良久的沉默,却是四阿哥永珹的声音打破了这略显诡异的安静。他的声音朗朗的,比之永璋,中气颇足:“皇阿玛,儿臣以为三哥的主意过于宽纵了。自我大清入关以来,江南士子最不驯服,屡屡以诗书
文字冒犯天威,屡教不改。从圣祖到世宗都对此严加惩处,绝不轻纵。皇阿玛与儿子都是列祖列宗的贤孝子孙,必定仰承祖训,绝不宽宥!”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甚是宁和:“那么永珹,你作何打算?”
永珹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柔和的意度:“刘震宇竟敢言‘更易衣服制度’,实乃悖逆妄言,非死不能谢罪于大清。”永璋似乎有怜悯之意,求道:“皇阿玛,今年浙江上虞人丁文彬因衍圣公孔昭焕揭其制造逆书,刑部审实,皇阿玛已下令行磔刑,将其车裂,还株连甚广,闹得文人们人心惶惶,终日难安,不敢写诗作文
。此次的事,皇阿玛何不恩威并济,稍稍宽恕,也好让士子文人们感念皇阿玛的恩德。”永珹哼了一声道:“三哥这话便错了!越是宽纵,他们越是不知天高地厚,何曾感激皇恩浩荡,反倒越放肆了!否则这样的事怎么会屡禁不止?昔年我大清入关,第一条便是‘留头不留,留不留头’。
连陈名夏这样为顺治爷所器重的汉臣,因说了一句‘若要天下安,复留衣冠’的大逆之言,就被顺治爷处以绞刑。皇阿玛圣明,自然不会放过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贼子!”皇帝的沉默只有须臾,变化为一字一字的冷冽:“刘震宇自其祖父以来受我大清恩泽已百余年,且身受礼教,不是无知愚民,竟敢如此狂诞,居心实在悖逆。查刘震宇妄议国家定制,即日处斩。告知府县,
书版销毁。这件事,永珹,便交予你去办了。”
皇帝的言语没有丝毫容情之处,如懿听在耳中,颇为惊心。然而永珹得意的笑声更是声声入耳。“儿臣一定会极力督办,请皇阿玛放心。”清歌悠扬,如懿自知嗓音不如嬿婉的悠扬甜美,声声动人。可是此时金波潋滟浮银瓮,翠袖殷勤捧玉钟。对一缕绿杨烟,看一弯梨花月,卧一枕海棠风。手指轻叩,悠扬之曲娓娓溢出,深吸一口清冽的空
气,淡淡菊香散尽,幽怀袅袅。
“晁错原无罪,和衣东市中,利和名爱把人般弄。付能元刂刻成些事功,却又早遭逢著祸凶。”
如懿心念微动,含了一抹沉稳笑意,抱紧怀中的孩子。
离去时已是夜深时分,唯有李玉带着十数小太监迎候在外。趁着李玉扶上辇轿的时候,如懿低声道:“多谢你,才有今日的永珹。”李玉笑得恭谨:“奴才只是讨好主子罢了,四阿哥为皇上所喜,奴才自然会提醒四阿哥怎样讨皇上喜欢。奴才也只是提醒而已,什么舌头说什么话,全在四阿哥自己。来日成也好,败也罢,可不干奴才的事
。”
如懿笑道:“他的事,自然与咱们是无碍的。”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俱是了然。如懿抬望月,只见玉蟾空明澹澹,心下更是澄明一片。京城的四季泾渭分明,春暖秋凉,夏暑冬寒,就好比紫禁城中的跟红顶白,唯有城中人才能冷暖自知。半余年来,如懿固然因为一双子女颇得皇帝恩幸,地位稳固如旧。而金玉妍也甚得宫人奉承,只因四
阿哥永珹得到皇帝的重视。而曾经与永珹一般得皇帝青眼的五阿哥永琪,却如昙花一现,归于沉寂。
待到乾隆十九年的夏天缓缓到来时,已然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那便是嘉贵妃金玉妍的四阿哥永珹有继承宗兆之像,即将登临太子之位。
这样的话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而皇帝对永珹的种种殊宠,更像是印证了这一虚无缥缈的传言。
四月,和敬公主之夫,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腾入觐,皇帝欣喜不已,命大学士傅恒与永珹至张家口迎接,封额驸为贝勒。
五月,准噶尔内乱,皇帝命两路进兵取伊犁,又让三阿哥永璋与四阿哥永珹同在兵部研习军务。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只问永珹军事之道,并请尚书房师傅教导兵书,而对永璋,不过尔尔。
到了八月,皇帝驻跸吉林,诣温德亨山望祭长白山、松花江。赈齐齐哈尔三城水灾,阅辉城。除了带着如懿与嫡子永璂,便是永珹作陪。九月间,又是永珹随皇帝谒永陵、昭陵、福陵。
荣宠之盛,连朝中诸臣也对这位少年皇子十分趋奉,处处礼敬有加,恰如半个太子般看待。
而内宫之中,皇帝虽然宠幸如懿与嬿婉、颖嫔、忻嫔等人居多,对年长的玉妍的召幸日益稀少,却也常去坐坐,或命陪侍用膳,或是赏赐众多。比之绿筠的位高而恩稀,玉妍也算是宠遇不衰了。绿筠人前虽不言语,到了如懿面前却忍不住愁眉坐叹:“臣妾如今年长,有时候想起当年抚养过永璜,母子一场,眼前总是浮起他英年早逝的样子。如今臣妾也不敢求别的了,只求永璋能安安稳稳地度日,
别如他大哥一般便是万幸了。”
如懿捧着一盏江南新贡的龙井细细品味,闻言不由得惊诧:“永璋虽然受皇上的训斥,那也是孝贤皇后过世那年的事了。怎么如今好好的,你又说起这般丧气话来?”绿筠忍不住叹息道:“臣妾自知年老色衰,自从永璜和永璋被皇上叱责冷待之后,臣妾便落了个教子不善的罪过,不得皇上爱幸。臣妾只求母子平安度日。可是皇后娘娘不知,嘉贵妃每每见了臣妾冷嘲热讽之外,永璋和永珹一起当差,竟也要看永珹脸色,受他言语奚落。我们母子,居然可怜到这个地步了。也怪臣妾当年糊涂,想让永璋争一争太子之位,才落得今日。”她越说越伤心,跪下哭求道,“臣妾知
错了,臣妾只希望从此能过得安生些,还求皇后娘娘保全!”绿筠处境尴尬,如懿不是不知。三阿哥永璋一直不得皇帝青眼,以致庸碌。绿筠所生的四公主璟妍虽然得皇帝喜爱,但到底是庶出之女。而六阿哥永瑢才十一岁,皇帝幼子众多,也不甚放在心上。绿筠虽
然与玉妍年岁相差不多,却不及玉妍善于保养,争奇斗妍,又懂得邀宠,自然是过得不尽如人意了。如懿见绿筠如此,念及当年在潜邸中的情分,且永璜和永璋被牵累的事多少有自己的缘故在,也不免触动心肠,挽起她道:“这话便是言重了,皇上不是不顾念旧情的人,嘉贵妃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
什么额娘就有什么儿子,一时得意过头也是有的。永璋如今是皇上的长子,以后封爵开府,有你们的安稳荣华呢。”
绿筠闻言稍稍安慰,抹泪道:“有皇后娘娘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说来臣妾哪里就到了哭哭啼啼的时候呢,愉妃妹妹和永琪岂不更可怜?”
话音未落,却见李玉进来,见了绿筠便是一个大礼,满脸堆笑:“原来纯贵妃娘娘在这儿,叫奴才好找!”
绿筠颇为诧异,也不知出了何事,便有些慌张:“怎么了?是不是永璋哪里不好,又叫皇上训责了?”
李玉喜滋滋道:“这是哪儿的话呀!恭喜纯贵妃娘娘,今日皇上翻了您的牌子,且会到钟粹宫与您一同进膳,您赶紧准备着伺候吧。”
绿筠吃了一惊,像是久久不能相信。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摸了脸又去摸衣裳,喜得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念念道:“本宫多少年没侍寝了,皇上今儿怎么想起本宫来了?”
李玉笑道:“贵妃娘娘忘了,今儿是您当年入潜邸伺候的日子呀!皇上可惦记着呢。”
绿筠这一喜可非同小可,呆坐着落下泪来,喃喃自语:“皇上还记得,本宫自己都忘了,皇上居然还记得!”
如懿笑着推了她一把:“这是大喜的事,可见皇上念着你的旧情,怎么还要哭呢?”她心念电转,忽地想起一事,唤过容珮道:“去把嘉贵妃昨日进献给本宫的项圈拿来。”
那原是一方极华美的赤金盘五凤朝阳牡丹项圈,以黄金屈曲成凤凰昂之形,其上缀以明珠美玉,花式繁丽,并以红宝翡翠伏成牡丹花枝,晶莹辉耀。如懿亲自将项圈交至绿筠手中,推心置腹道:“这个项圈足够耀眼,衣衫饰不必再过于华丽,以免喧宾夺主,失了你本真之美。”她特特提了一句,“这样好的东西本宫也没有,还是嘉贵妃孝敬的。也罢,借花献佛,添一添你今夜的喜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