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妃尚未来得及走近,已经满脸是泪,泣道:“为什么保不住?为什么都保不住?”
绿筠连忙按住她的手,劝慰道:“忻妃妹妹,这个时候别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她四下张望一转,忙问海兰:“皇上就这么走了?”
海兰默默点头:“只叫我陪着皇后娘娘。”
绿筠本就憔悴见老,一急之下皱纹更深:“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可怎么好呢?”她似乎有些胆怯,然而见周遭并无旁人,还是说道,“皇上不在,可不大好啊!”
忻妃雪白的牙齿咬在薄薄的红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齿痕:“皇后娘娘痛失小阿哥,还要被钦天监的人诋毁,那监正死了也是活该!”
绿筠闻言,呆了片刻,念了句“阿弥陀佛”,轻声道:“皇上杀了钦天监的人,怕是不会信他们的胡言乱语了吧?”海兰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抬起满是忧惧的眼,深深看着绿筠,道:“十三阿哥一出娘胎就夭折了,皇后娘娘伤心疲惫,恐怕无力照管十三阿哥的丧仪。姐姐位分尊贵,乃群妃之,十三阿哥丧仪之事,就
都有劳姐姐了。”
绿筠连连颔,拭去眼角泪痕:“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一定会尽心尽力。”
三人正自商议,只见小宫女菱枝过来请道:“三位小主,皇后娘娘醒了……”
菱枝为难地咬一咬唇,海兰会意:“你且下去,咱们去瞧瞧皇后娘娘。”
一踏入寝殿内,四周的火盆都燃得旺旺的,让人如入三春之境。殿中已经收拾了一遍,原本备着的婴儿的摇床衣物都已被挪走了,连产房中本会有的血腥气也被浓浓的苏合香掩了过去。
如懿已经醒转过来,身体尚不能大动弹,眼眸却在四下里搜寻,见得海兰进来,忙急急仰起身来道:“海兰!海兰!我的孩子呢?孩子去了哪里?”宫人们都静静避在殿外,连江与彬也躲出去熬药了,唯有容珮守在床边,默默垂泪不已。如懿焦急地拍着床沿,苍白的两颊泛着异样的潮红:“皇上呢?皇上怎么也不在?我问容珮,她竟像是疯魔了,什么
也不说!”海兰分明是能看出如懿眼底的惊恐,她汗湿的梢粘腻在鬓边与额头,一袭暗红的寝衣是残血般的颜色,衬得她的面色越显出有衰老悄然而至的底色。她的皮肉有些许松弛的痕迹,她的眼角有了细细的
纹,当然,不细看是永远看不见的。她的青丝,失去了往日华彩般的墨色,有衰草寒烟的脆与薄。但她还是自己的姐姐,彼此依靠的人。
心意电转的瞬间,滚烫的泪水逆流而至心底。海兰定了定神,缓缓道:“姐姐,小阿哥与你缘分太浅,已经走了。”
绿筠急得连连跺足,在后轻声道:“愉妃,你一向最得体,怎么也不缓缓说。说得这么急,也不怕皇后娘娘伤心!”
如懿的瞳孔倏然睁大,枯焦而煞白的双唇不自禁地颤抖着:“你说什么?”
忻妃不忍再听下去,掩面低低啜泣。海兰望着如懿,神色平静得如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大海,一痕波澜也未兴起:“姐姐,孩子一离开你的身体就没了气息。脐带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谁也救不得他!”如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海兰,目光几欲噬人。那颤抖像是会传染一般,从她的唇蔓延到她的身体,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拼尽了全力,才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海兰努力地
分辨着,才勉强听清楚,那是如懿在唤:“孩子,我的孩子!”
痛不欲生,真真是痛不欲生!如懿只觉得从五脏六腑中涌出一股撕裂的疼痛,随着每一口活着的喘息,蔓延到四肢百骸,蔓延到整个灵魂,掏肺剜心,排山倒海。
她所呼出的热气,所吸进的微寒的空气,仿佛两把尖锐的锋刃,狠狠剖开她的身体,一刀一刀清晰地划动。
海兰原以为如懿会大哭,会崩溃,会声嘶力竭,然而如懿极力地克制着,连泪也未曾落下,只是以绝望的眼无助地寻找:“让我看他一眼,我的孩子,让我看他一眼。”
绿筠缓步上前,忍着泪道:“皇后娘娘,未免您伤心,皇上已经吩咐送了十三阿哥出去,让您不必见了。您,您节哀吧。”如懿缓缓地摇着头,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拼尽了全力一般,沙哑着喉咙道:“不!不!他在我腹中十月,每一天我都感知到他的存在,怎么会没了?就这样没了?我不信,我不信我千辛万苦生下的
孩子,会就这么弃我而去!我不信!”她死死地抓着海兰的手臂,眸中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钦天监不是说我的孩子是祥瑞之胎,贵不可言么?我的孩子怎么会死?不会的!不会的!”忻妃触动不已,伏在如懿床边,凄然落泪道:“皇后娘娘,钦天监的舌头反复不定,一会儿说您的孩子贵不可言,一会儿又说是您的生辰八字与十三阿哥相冲,克死了阿哥!他们的话听不得的!”她的泪汹
涌而落,勾起痛失爱女的伤心,“皇后娘娘,十三阿哥走了,您不见也好。多看一眼,只是多添一分伤心罢了。臣妾当日眼睁睁看着六公主走了,那种锥心之痛,不如不见。”
绿筠见忻妃如此伤怀,只怕她勾起如懿更深沉的痛,只得扯过了她,对着海兰道:“愉妃妹妹,忻妃如此伤心,不宜在这儿劝解皇后娘娘,我还是先陪她回去。”
海兰微微颔,示意容珮送了出去。
殿中再无他人。如懿颓然仰面倒在榻上,眼中的泪水恣肆流下,却无一点儿哭声。海兰静静坐在她身边,拿着绢子不停地替她擦着眼角潸潸不绝的泪,浑然不觉那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如懿的眼无神地盯着帐顶,樱红的连珠帐上密密缀着米粒大的雪珠,闪着晶莹的微光。底下是“和合童子”的花样,两个活泼可爱、长披肩的孩童,或手持荷花,或手捧圆盒,盒中飞出五只蝙蝠,憨态可掬,十分惹人喜爱,正是得子的喜兆。连被褥床帐上都是天竺、牡丹、瓜瓞和长春花的图案,一天一地地铺展开来,是瓜瓞绵绵、福泽长远的好意头。那样喧闹热烈的颜色,此刻却衬出如懿的面容如冷寒
的碎雪,被尘烟的黯灰覆盖。
如懿的声音像是从邈远的天际传来,幽幽晃晃:“海兰,这是我的报应。”
海兰柔声道:“姐姐,孩子已经没了,您的身子却还是要的。胡思乱想,只会更伤身伤心。”如懿并不看她,只是痴痴喃喃道:“真的。海兰,这是我的报应。哪怕不是我自己动手,也是我害死了孝贤皇后的二阿哥和七阿哥。我害了旁人的孩子,所以如今也轮到我自己了。一命抵一命,我的璟兕和
十三阿哥也没有了。”海兰的眼底闪过一丝锐色,紧紧握住如懿的手臂道:“姐姐,一个孩子没了而已,再生就是了!哪怕不能生了,咱们还有永琪和永璂呢!若论报应,我一点儿也不信!宫中双手染上血腥的人还少么?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太后娘娘如今稳居慈宁宫,当年也不知是如何杀伐决断呢?若有他日身为太后来做报应,姐姐有什么可害怕的?”她的神色愈加坚定,仿佛逆风伏倒的劲草,风过又屹屹而立,“若真有下地狱
的劫数报应,我总和姐姐一起就是了!”
如懿无声地啜泣,泪一滴滴从腮边滑过,带着滚烫的灼烧过的气息,仿佛皮肤也因此散出焦裂的疼痛:“海兰,钦天监的人说是我克死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海兰冷冷道:“这样说的那个人,已经被杖毙了。长着这样的舌头,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如懿的脸带着茫然的痛楚:“孩子没有了,难道怪我么?皇上一向对钦天监的话深信不疑,他一定是听进去了,是不是?”
海兰怔了一怔,旋即道:“姐姐,杀钦天监监正的旨意,正是出自于皇上。皇上不会相信的。”
如懿的神情苦涩得如吞了一枚黄连:“杀了钦天监监正,不代表皇上不信这些话。否则,此刻他怎会撇下我一人在此。”
海兰的眉眼间尽是痛惜之色,紧紧握住她冰凉而潮湿的手心:“姐姐,既然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那就更不能只是一味伤心。”
如懿的软弱只在一瞬,旋即回过神来,用力擦去腮边泪痕,疑道:“海兰,我的孩子日日在腹中胎动如常,太医也说安然无事,怎会突然脐带绕颈而死?”
二人正自说话,江与彬端了一碗汤药走进,恭声道:“皇后娘娘,这是安神补血的汤药,您尽快服下吧。”
如懿仰起身,迫视着他道:“江与彬,本宫怀胎十月,你日日诊脉,孩子是否一直无恙?”
江与彬朗然道:“娘娘有孕之时安稳无碍,微臣一切都可以担保。”他犹疑,“但是生产之事,微臣虽然参与,但只能候在屏风之外,并不能走近,所以……”
如懿疑心更重:“所以只在接生嬷嬷身上,是不是?”
江与彬只得道:“是。”
海兰秀眉微蹙:“生产之事生死一线,姐姐是疑心接生嬷嬷对孩子动了手脚?您是中宫皇后,她们可是不要命了?且这件事若真查得出蹊跷也罢,若查不出什么,只怕皇上和太后还要怪姐姐不肯安分。”“她们是不是不要命,只看她们自己。”如懿紧紧捂着胸口,竭力平复气息,“这件事不查问透彻,本宫总是不能甘心!璟兕已经不明不白死了,十三阿哥不能再这般死得不明不白。无论如何,必得细细去查。若真是天意如此,本宫也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