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什么时候来临的,如懿根本没有察觉。举目望天时,见整个紫禁城都已是冰雪琉璃世界,才知心境的悲寒,已与这白雪冬寒没有半分区别。因着嬿婉素性爱热闹鲜艳,自协理六宫,连红墙飞檐都不寂寞。各色水晶琉璃风灯点得如银花雪浪,连落尽黄叶的枝干上都悬满了小儿手掌大小的橘灯,配着绿绸剪的叶子,红红翠翠,上下争辉,真是琉
璃堆簇世界,锦绣风流。
冻云飞雪,唯有翊坤宫红门深掩,独遗世外。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亦懒去烧。拥着白腋紫貂毳衣,独倚榻上,捧了一卷《清静经》翻阅。
已然到了下学时分,永璂还未回来。容珮进来挑了挑火盆里的炭,看它又迸起几星红光,方搓着手道:“这个时辰还未回来,伺候的人也没来回禀一声,十二阿哥今儿怕是又在皇上那儿用晚膳了。”
如懿“嗯”了一声,便也不答。
容珮自己给自己找话儿:“皇上虽然冷落了娘娘,对十二阿哥却越来越热络,也常带在身边,也是好事。”
殿中静极了,只听到指尖与书页相触的微声,嗒一下,又一下,是委地的落花,坠进心里,一阵阵颤。容珮叹了口气,道:“娘娘素来不爱看这些书,这几日倒不肯放手。”
“这书不好么?”如懿的平静让人寒,仿佛是落入寒潭的人,不挣扎,不呼喊,只是静静,静静,沉溺下去。
容珮不作声,只是叹了口气。如懿笑影清浅,“你跟在本宫身边,旁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叹气。”
容珮红了眼圈,伏在如懿身边,“娘娘苦了自己了。”如懿讶异,定定看着她,“一本书而已,你何来这种喟叹。《清静经》甚好,讲求的是老子的‘清静无为’,认为人若能清静,即可得道,住世长年。而获得清静之法,唯有观空。本宫如今的际遇,看看这样
的书不是很好么?”
容珮无言,只得立起身来,“等下愉妃小主还会来陪娘娘用膳,奴婢先去预备着。”
如懿颔,“小厨房还照应得过来么?内务府有无克扣?”
容珮正要答,只见福寿弹花锦帘一掀,海兰领着忻妃进来,笑吟吟道:“怎么会克扣?令贵妃协理六宫,施恩上下,无不妥帖。”忻妃病色不减,一袭茜色罗遍绣锦袍穿在身上,又虚虚地空了一圈,精心刺绣的缠枝海棠云纹更有种繁漪涟动的华美。她摘下藕荷色遍地洒金碧纹湘江大毛斗篷交在宫女手里,抱着一个珐琅花鸟紫铜手炉
在如懿身畔坐下。她笼着髻,额上一抹水莲色滴珠水獭抹额烁着星子曳金的微光,正中一块拇指大的金丝猫儿眼,幽蓝深海之夜的浑圆一颗,晃出一隙碧水波澜微漾的光芒,添了她面上一丝甜柔之色。
如懿道:“这抹额的样子好俏皮,又暖和,最合你如今用。”忻妃衔了一丝冷笑,“半个月前令贵妃着人送来的。说是内务府新出的样子,又暖和又精致,特特来送了臣妾。臣妾起先还不肯戴,不知皇上怎的知道了,还问了臣妾一句。所以今日特意戴着来四处招摇,
也好成全令贵妃的贤名。”海兰温然笑道:“可不是,那么大一颗猫儿眼,令贵妃说是波斯的贡品,病人戴着相宜,便特意缀上了给忻妃妹妹。”她说着卷起紫棠色遍地锦的袖子,露出一对金丝镶粉红芙蓉玉镯子,手镯三节,以嵌翠
环并粉红玉制成芙蓉花瓣式,色色俏丽,中嵌东珠一颗,如芙蓉花蕊,明耀华灿。海兰轻嗤一声:“永琪在皇上跟前得脸,令贵妃便也送了臣妾这样大的礼。”
如懿合上书卷,轻笑,“她如今越圆滑,可算历练出来了。”说着又看忻妃,“你身上一直不好,怎么还出来?外头风雪大呢。”
忻妃俏脸一板,曳得鬓上双耳同心玉芍药花钿映着烛火一闪一闪,花瓣下坠着长长一串金累丝攒珠宝石流苏,在耳侧晃悠悠。她哼道:“臣妾偏要来,省得叫那起子小人看笑话,以为翊坤宫怎样了呢。”
如懿本自郁郁,听得她这样说,也掌不住笑道:“都是做额娘的人了,还这么个脾气,真真是宠坏了你。”忻妃眉心一黯,垂下脸来,“从前是刚入宫不谙世事,才什么都不怕。如今左右是明白了,只要臣妾的阿玛在,无论臣妾病成什么样子,皇上都是眷顾着臣妾和公主的。既然如此,臣妾又何必对小人嬖妾假
以辞色?”她唤来宫女,喜盈盈道:“臣妾宫里新制了几道小菜,是暖身补气的,冬日里用最好。”
说着三人便坐下来,由着宫人们侍奉着用了晚膳。如懿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落寞,难免要被人轻鄙,若不是忻妃和海兰常常往来,顾着她皇后的颜面,还不知要被人轻贱到什么地步。到底,忻妃有着家世,有着军功,海兰有着永琪,无人敢轻看了她们去
。
可是她的永璂,是越来越远了。
起初,不过是常留在皇帝身边用午膳,渐渐连晚膳也留着。往来相送,是熟稔的凌云彻并几个小太监。
凌云彻请了安,便道:“皇上待十二阿哥极好,娘娘安心。”
她听得出凌云彻话中的安慰,永璂,是她的指望。
于是便在无人时问永璂:“皇阿玛除了问你的学业,还问什么呢?”永琪天真地望着她,“皇阿玛问五哥好不好?因为五哥常给我讲书,也教我射箭。皇阿玛还经常考我学问,可是……可是……”小小的人儿有些不好意思,“皇阿玛说,五哥在我这个年岁,已经可以写很成文
理的文章,还可以连射三箭中靶心了。”
他有些气馁,如懿捧着他的小脸,爱怜道:“永璂,在你出生前,皇额娘只盼望你身体康健,品行端正。至于能否成为不世之奇才,从不是皇额娘的指望。所以你也无须自怨自艾。”
永璂瞪着黑白分明的眼,欣喜道:“皇额娘,您真的不觉得儿子蠢笨么?”
“你不是蠢笨,是你五哥天资聪颖,但也无须人人都像他一样。永琪有永琪的好,你也有你的好。比如皇阿玛赏你的白玉霜方糕,你便记得皇额娘喜欢,留给皇额娘吃。”
永璂连连颔,“是啊,我记得皇额娘不喜欢吃青梅丝的,可不知怎的,以前御膳房的白玉霜方糕都是不放青梅丝的,现下都放了。所以我给皇额娘的,都是把青梅丝剔了的。”如懿微微一怔,容珮已然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如懿抚着他的脸道:“好孩子,皇额娘有时候真的很怕,很怕自己对你怀有越来越高的期待,而忘记了刚得到你时的愿望。皇额娘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
所以你不必事事都和永琪比较。”
永璂道:“那皇额娘也是很喜欢五哥的,皇阿玛也喜欢。”
如懿轻笑,“是。你五哥小时候一直养在皇额娘身边,与你的同胞兄弟无异。”
永璂重重点头,“嗯。可是五哥如今来得少了呢。”
容珮听他这般说,忙道:“十二阿哥,您快睡吧,时候不早了呢。”说罢,便唤了乳母嬷嬷进来,抱着永璂走了。烛芯爆起一朵亮烈的花,骤然明焰,旋即黯然失色。殿中暗了下来,容珮见如懿静坐着不语,轻叹一息,拔下髻上的银如意簪子剔了一剔,那火焰又亮了起来。容珮道:“皇后娘娘,五阿哥是有许久不大
来了,虽然东西照常送来……”
“明哲保身是宫中的处事之道。永琪的前景还不明朗,无谓为了本宫惹上是非,且愉妃不是常来么?”
容珮静了一刻,指着荔枝纹素蓝碟中的白玉霜方糕道:“难为十二阿哥的孝心,只是皇后娘娘最爱吃白玉霜方糕,御膳房又何必为了讨好令贵妃撒上这许多青梅丝,故作矫情?”
如懿静静道:“跟红顶白乃是宫中风气,连本宫喜欢的东西都要讨令贵妃喜欢,可见令贵妃得宠。好了,只要永璂孝顺,本宫还有何求呢?”
容珮掠了掠鬓边碎,叹道:“如今令贵妃显赫,本以为皇上会格外疼爱容嫔呢,原来到手了也不过如是。”如懿不言不语,只是想着那日海兰来时,所说的话语。“皇上赞我贤惠不醋妒,姐姐也实在不必往心里去。皇上这么说,不过是拿着我激姐姐罢了。”她黯然神伤,“其实宫中谁人不知,我的身子,便是想争
宠也不能的。皇上也是,拿我们姐妹之间的情分做筏子,又有什么意思?”
如懿向来与海兰不分彼此,便道:“你见事从来明白,所以在宫中多年,平稳无碍。不比我,起起伏伏,终究无定。”海兰端详着她,心疼道:“姐姐,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不喜欢不太稳定的东西,比如男人的感情,比如荣宠。我在意的,信任的,都是确定的不会轻易变化的,就像我和姐姐长久以来的彼此依靠,就像我
和永琪之间不会变更的血缘。”情意固然会变化,便如从前深爱之人,也可渐成陌路。而永琪的疏远,虽然微不可察,可她毕竟抚养了永琪十数年,又如何全然不知。毕竟,她与永琪,从无那般深刻的血缘。而逐渐长大的永璂,虽然不
够聪颖敏慧,但也是个乖巧的孩子,又占着嫡子的名分。永琪,怕也是介怀的吧。
怔忪间,人情的冷暖如冰雪沁冷,逼入心间,她看着格花六棱窗外一钩新月,白霜霜的,月头尖利如银钩玉划,生生划进眼底,却勾不出半点泪意。于是,她镇日只是坐在这里,看天光东起西坠,无声流转。日色也好,雪光也好,都是与她最亲密不过的。不会因为际遇的改变,更改一分亲近。而白日过去,夜色照旧而来。大约紫禁城中不分高低贵贱
,肯一视同仁的,也唯有它们了。
人言嘈杂,无不是是非之处。如懿渐渐不大出去,也免了嫔妃们的请安之礼。便是太后,亦觉着雪天路难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倒是那一日,京中最早的一场春雪停止,如懿忧心着雪后难行,放心不下永璂,便远远出去迎着。过了翊坤宫便是永寿宫,再往前便是皇帝的养心殿。行经时听得永寿宫内按歌之声,门前轿辇齐集,便知
是嫔妃们都在永寿宫相聚取乐。
容珮轻轻啐了一声:“正经皇后娘娘还在呢,却把令贵妃当成了主子,刚下完雪也赶来凑热闹。”她的声音略低,“听闻,令贵妃刚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
这么快又有了身孕,真是圣眷正隆。难怪这般鲜花着锦。
如懿不愿多停留,只道:“咱们去螽斯门外等候永璂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