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寂静之后,盖乌斯看着面前的老人,就好像要洞穿他的躯壳,看清楚隐藏在外壳之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么,跟我说话是是谁?”
赤之王露出自嘲地笑容。
“是一个等待了几十年,未能成为赤之王的备选。”他说,“是‘最后的赤之王’。”
说着,老人掀开了头,展露出际线之下细微的疤痕,敲着自己的脑壳——那里的脑干、脑髓、脑灰质……大脑的一切都已经被取出了。
空旷的颅骨之中,精密的机械在无声地运转着,唯有在额角显露出一点代表‘正常运转’的黯淡绿灯。
那一道细长的疤痕看上去还未曾完全愈合,还是崭新的。
“在十几天之前,我继任了新的赤之王,成为了尼伯龙根的主导意识,偏偏在这个时候。很可笑,对不对?”
老人自顾自地说道:“‘想要成为圣座’,从第一次掀开圣典的封面开始,我的一生就这么一个目标。
我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了机会,总不能因为这个头衔没有意义而放弃。”
盖乌斯沉默。
“圣城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从一开始,教团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类更好的存活。既然人类选择了让教团退出舞台,那么教团就退出舞台。
在来之前,我已经将最后一套能够进行大脑提取的手术舱毁掉了。”
最后的赤之王说看着他,神情诚恳地恭贺:“恭喜你,完成了历代未曾有人完成的伟业——赤之王的传承,将自我之后断绝。
从今以后,将由你来主导世界的运转,你来决定人类的未来。”
盖乌斯没有说话。
这个如铁一样冷硬的老人低着头,握紧拳头。眼瞳中似是愤怒,可又像是空空荡荡的。
难以掩饰那种失落与疲惫。
盖乌斯闭上了眼睛。
寂静里,只有赤之王将箱子打开的声音,然后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
“这是我作为赤之王最后的工作了,好歹还是看看吧,盖乌斯。”赤之王一边拿着东西,一遍说道:“归墟之书的正本,曾经教团所秘藏的技术,甚至枢机主教会都不能接触的机密,尽数都在此处。”
到最后,他将箱子最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将那薄薄的六页纸放在了盖乌斯面前。
“还有这个,对你而言,这恐怕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吧。”
“什么东西?”
“历史。”
赤之王看着他:“在我继承赤之王之后,由尼伯龙根所编写的教团史——倘若后世还有史书的话,六页,这就是赤之王能够在真正的历史上占据的些微重量而已。”
薄薄的六页。
从黑暗时代开始,一直到如今。
没有写诸国,没有写战争,甚至没有列举历年教团的重大举措。其内容只围绕着一点展开,每一代赤之王麾下教团的变化。
从初代开始,非人的彼得、残忍的威廉、虔诚的约翰、无能的威廉二世、坚毅的帕奥门尔、智慧的格里高利……一直到铁血的伊恩、狡诈的卢多维克,和最后的无名之王。
五百年的时光,短短的六页。
伟大的初代开创了教团,铸就了如今的恶果;残忍的二代将教团扬光大,也令教团变成了一个怪物;虔诚的约翰带来信仰,却没有察觉到内部的腐败苗头;无能的威廉试图清洗教团,结果却众叛亲离;坚毅的帕奥门尔依仗着一心修士会,重新挽回了教团初衷,可再难重返往日;智慧的格里高利创建了新的权力平衡,但是却令教团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权力机关,开始了禁忌研究……
在非人们的努力之下,努力了一百二十年,却难以令教团维持最初的纯净和正直,不断地补救和创新,却令这个怪物越的臃肿和庞大。
赎罪券、贷款、金融、册封权……
从为了拯救人类而建立,一直到枢机主教同情人畅饮美酒,出‘仅仅一个天堂,不足以报偿如此美妙的壮举’,不过是一百年而已。
直到如今,教团还能维持着一丝一缕原本的初衷,试图矫正失控的世界……已经是历代教宗献祭自我,依靠着尼伯龙根不朽所换来的奇迹了。
“看到了么?这就是教团的开始和终结。”
赤之王俯瞰着盖乌斯,轻声呢喃:“不论怎么样的初衷,百年之后,都将变成丑陋的欲望。
这个世界是相同的,人类是不会改变的。不论什么样的制度和政体,漫长的岁月会赋予人类越来越多的贪婪和疯狂。从保护所爱到对财货的畸形贪婪,相较漫长的历史,不过只是简短的一瞬而已。
你掀翻了教团的桎梏,铲除了这个毒瘤,做到了历代赤之王所做不到的事情,也种下了新的开端。
现在,轮到你来体会曾经缠绕在我们身上的诅咒了。”
“这就是你的计划?”
盖乌斯漠然地丢下书稿:“用这种东西来让我妥协?”
“不,这只是败者的缄言,胜利者要面对的苦恼。”
赤之王笑了,满是嘲弄:“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新世代。希望十年之后,你依旧能够维持自己的初衷,这个世界依旧是你想要的模样。”
“放心。”盖乌斯的表情冷淡,“我会的。”
“嗯,对于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赤之王看着他的白,轻声感慨:“可惜,你已经老了啊,盖乌斯。等你死后,谁又来撑起你的新世代?”
盖乌斯沉默。
赤之王抬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桌子出空空荡荡的声音,像是棺木的沉闷回响。
“谁来?你的教子海因?你的副手弗兰克?还是你的学生布莱曼?”
每说出一个名字,赤之王眼神便越怜悯,“盖乌斯,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已经后继无人。想想看吧,狼笛不是持国之才,帕格尼尼不过是一个纯粹的乐师……
还是说,你抱以厚望的那位神之子?”
盖乌斯没有说话。
“嗯,一个活着的神,一个人世间永远的皇帝。”
赤之王仿佛窥见他心中所想,“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要比我们强出许多。对于神迹而言,万世不易也不是妄想。
只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他没有再继续说。
因为盖乌斯在看着他,眼神浮现出刻骨的杀意。
倘若再多说一个字,盖乌斯都会将他毁灭在这里。
在突如其来的获得了所有的一切,一生所求圆满之后,盖乌斯终于体会到了曾经赤之王们的感受。
仿佛诅咒一样的痛苦。
幻觉一般的笑声响起了,回荡在这一座宫殿的冷清角落中,宛如幽魂一般徘徊不去。
那是曾经高加索的国王……他早已经死去,可尸骸却埋藏在地下,带着笑声,冷眼凝视着人世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释放出怪物的人,终有一日,会体会到被怪物吞噬的痛苦。
盖乌斯闭上眼睛,平复着脑中的眩晕。
医生叮嘱他症状重就必须吃药,可是他不愿意在自己的敌人面前显露出软弱的样子。只能任由眩晕和昏沉在脑中蔓延,仿佛无数人在耳边低语,此起彼伏。
那些追随着他,为他而死去的人依旧徘徊在此处。
轻声质问。
——盖乌斯,你创造了神灵,可神真的会愿意服从你吗?
盖乌斯没有再说话。
“不论如何,这个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我都已经交给了你。”
赤之王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向着这位新的世界之主颔道别:“那么,就此告辞了,盖乌斯。
希望百年之后,你不会变成这个世界的罪人。”
他收回视线,关上了门,留下最后的低语:“也希望……人类能够真正毁灭在自己的手中。”
门关上了。
寂静里,最后的无名之王穿过了略显倾颓的宫殿,再度登上马车,就此离去。
在门口的台阶上,亚伯拉罕抽着烟。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