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一会,慢慢取下斗笠。
我呆住了。
近邪应该很年轻,甚至极其俊秀,眉目清逸唇薄如线,那么懒的人,五官轮廓却是清朗刚硬,飞起的眼角,更是隐隐挟着煞气。
之所以说应该年轻,是因为,他的头几乎都已白了。
我看着他年轻,玉般光冷的容颜,再看着他仅有几根黑丝的银,突然觉得有些酸楚。
近邪却很不喜欢我那般的眼光,冷冷将斗笠戴回,冷冷道:”没那么白。“
嗄?
什么没那么白?脸没那么白?衣服没那么白?天空没那么白?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直到后来的某一日,我再次看到近邪摘下斗笠,惊讶的现他连原先的少量黑都没有了的时候,我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是:”头原来没那么白。“
惜字如金到这程度,我含泪无语。
第二次和他说话,我问我们去哪里。
他懒懒答:”山庄。“
我估算着,如果我能问出此乃何山庄,在何地方,属于何人,为何要去,只怕最起码要在一年后。
第三次我问他,杨姑姑她们在哪里。
他说:”后面。“
这回我懂了,他带我先回山庄,杨姑姑她们随后跟来。我热泪盈眶,为花费了3天时间成功拼凑出的重要信息而无限欣喜。
十日后,某一天夜里,我在沉睡中,被近邪拎上了山庄。
这个山庄的所有人似乎都和近邪有些相似,看似慢吞吞懒洋洋实则极有行动力,几乎我刚到山庄,就被拍醒,然后,一眉细目长的白皙老头指挥众人,将我扔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澡桶内。
那澡桶内满是药草气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也就真的睡了,睡到一半觉得热气从肺腑间升起,在体内奔腾呼啸,涤荡翻卷,与药澡的氤氲药气相呼应,内外交融好不舒服。
正对澡桶有一面镜子,我看见自己近日来一直如鬼的面色居然微微泛出了点红。
老头次日来看我很有些惊讶,仔细替我把了脉,然后,暴跳如雷。
指天戳地骂了半个时辰。
我听了半天也没现他骂的是谁,大意就是那死丫头太护犊,明知道自己毒入肺腑清除不尽药已没用就该给老子留着,居然全给这小丫头吃了,平白给她长了几十年功力,害的老子自己不够用,老子的药是随便当糖豆儿吃的吗?太太太可惜了云云。
虽说是骂,听他语气,倒是心疼多于责怪的。
那天夜里我泡澡时再次感受到那股越来越精强的力量,升腾在我身体的每一处,我听见骨骼吱吱生长的声音,在这午夜的静谧里宛如青笋拔节,我想起那个常常给我吃补药骗我说那是新口味糖豆的女子,眼泪终于悄悄落下,溶解在滚热而蕴含药香的水里。
我的毒伤终于好了,老头开始勉为其难的令近邪教我武功,他说我吃了那么多药不练武功就白白浪费了,说的时候唉声叹气磨牙不已。
我对此嗤之以鼻,他不想教我还不想学呢,学武功有什么好的?聪明人就应该以智计胜天下,靠武力打打杀杀,不算真英雄。
有时间,我更爱在山庄闲溜达,山庄是个好地方儿,建筑大气疏朗,花木四季茂盛,虽处僻远之地,然而红杏白杨,烂漫清爽,各擅胜场,一应用具房舍并不华丽讲究,却自有庄严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我很快熟悉了山庄一草一木,常常在院中大青石台上呆时,在屋后老松下拣松子时,在清溪流泉边洗各色野果时,会想起娘,她是否也曾这般过呆,拣过松子,洗过野果?
这样一想就会想很久,直到白云在天上悠悠的过了,找个地儿涂脂抹粉,再回来充作彩霞,把朝阳换了夕阳,才会被那只冷冰冰的师父拎着耳朵揪回屋。
我很痛苦,近邪真的不算个好老师,他会在我偷懒时毫不留情的揍淑女的屁股,并且拒绝提供金创药。
我只好半夜偷偷溜进老头的书房偷药,现有什么好吃的新口味糖豆或者比较看得上眼的武功秘笈,就顺手牵羊。
老头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他是我外公。
不过老头在我刚来的时候就严厉的告诫我,人前不许喊他外公,至于原因,他说等我长大自然会知道。
于是我在甘陕边界子午岭深处的俱无山庄里渐渐长大,陪伴着外公,和他的护卫弟子近邪,远真,弃善,扬恶,有名的没名的跟随者们,以及杨姑姑流霞寒碧。
流霞没死,我看见她的时候以为自己见了鬼,然后欣喜若狂的问她娘最近好不好。
结果她眼泪汪汪的告诉我,她没死,她只是那天见夫人挣扎得太惨烈,惊慌之下撞到了院子里的墙壁,昏了过去。
至于昏迷的流霞为什么会那样进入我的梦中,使我赶去见娘最后一面,无答可解。
我只能说,冥冥之中天意始终在俯视,看我们在做些什么,必要的时候动动手,拨弄一下某个人的命盘。
虽然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然而我终究还是不可抗拒的成长,渐渐重新学会了开心,微笑,奸诈,戏弄,以及外公擅长的很多东西。
俱无山庄里,经常会有人阴险的聚在一起长吁短叹,控诉某人的无耻狡猾卑鄙狠毒。
再在某人微笑出现时飞速作鸟兽散。
当我终于可以象近邪一样躺在山庄最高一棵树的树顶,对着朝阳和夕阳打招呼的时候,我想我人生里最幸福和最糟糕的那些记忆终于被我成功的压在了心底,然后给出尘世一个最完美的笑容,笑得风轻云淡,无比纯良。
而那些痛过的,恨过的,不可或忘的过往,都将别无选择,跟随我前行,
只是我明白,曾经温柔抚摩过我的那双手,静夜里沉沉凝视的眼,和那夜月下淡若春风的笑容,都已,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