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眉赶紧磕了个头,“回皇后娘娘,众位娘娘,殿下,奴婢当年服侍在先皇后身边多年,看着这位九公主殿下长大,先皇后将她从小扮作男孩,蒙骗圣听,奴婢始终敢怒不敢言。”
“而且,先皇后有个习惯,就是每晚都要亲手凌虐九公主殿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极为残忍,借以泄愤。九公主当时小小年纪,遭此虐待,又受制于人,白日间被迫扮作皇子,夜里又要受尽生母虐待,实在是可怜,奴婢也着实为她心疼。”
沈玉燕揉着脑仁儿,“好了,说正经事。”
绣眉看渲染过头了,于是赶紧回来说该说的,“是,奴婢该死。九公主长大后,越来越无法忍受先皇后的凌虐,几次反抗未果,反而招来先皇后变本加厉的虐待。后来终于在十二岁那年,趁着先皇后睡着,潜入寝宫,用腰带将其活活勒死。”
杨公公立时尖声喝道:“一派胡言!既然你当时知道有人谋杀皇后,为何不出手阻止?”
绣眉又是咣地磕了一个响头,“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奴婢不忍见公主日夜遭受虐待,生不如死,当时只想着这小小的孩子若是能从此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奴婢就算死了,也是功德一件,于是虽然偷偷瞧见了,也没透露半个字。”
萧怜冷笑一声,“那你现在为何又站出来指认本宫?”
“因为……,因为奴婢知道,若是再不站出来指证这件事,这当年男扮女装、弑杀生母的公主,来日成了王朝的新君,奴婢就是朔方的千古罪人!”
“哈!这只帽子,可是扣得够大的。”萧怜脖子上架着刀,看着她凉凉地笑,盯得绣眉浑身毛,“本宫问你,母后殡天之后,你何去何从?”
“回殿下,是皇上念在奴婢年纪大了,又服侍了皇后许多年,特准奴婢出宫,还专门指给了霍将军府上的管家。”
“所以,你现在的日子,夫贤子孝,夫唱妇随是吗?好的,本宫懂了,本宫不怪你。”
绣眉本来垂着的头,猛然抬起,两眼之中有异样的光望着萧怜。
没错,现在,她的三个儿子和相公,都在霍崇光的书房里跪着,等她回去复命呢!
她跪在地上,端端正正面向萧怜,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谢公主殿下!”
沈玉燕垂着眼皮,慢悠悠喝着茶,“好了,现在证据确凿,萧怜,你认不认罪?”
萧怜淡淡一笑,“过去的许多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人在刀下,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反抗,也不会有半个不字,只是,我要你们放了秦月明和棠棠。”
秦月明脖子上被架了刀,死命护着梨棠,“爷,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你不能认罪,你会死的!”
“放了她们!”萧怜下颌微扬,腕上的杀生链轻响,身侧持刀的几个禁军就有些手抖。
杨公公不失时机道:“娘娘,梨棠郡主才两岁,将来什么都不会记得,而且,她毕竟是皇族血脉,若是同罪论处,只怕这一屋子人,都要敬娘娘您秉公执法,却畏娘娘您不念亲情啊。”
沈玉燕的神色就有了些变化。
杨公公接着道:“还有皇太子妃,啊呸,您看我这张嘴,是秦家小姐。她身后是太宰大人,如果如此草草问罪,只怕会牵扯前朝动荡。况且……”
“好了,不用说了,本宫知道了。”
沈玉燕换了个姿势,将茶盏放下,仔仔细细将萧怜打量了一番,“好,萧怜,你虽然是个女儿身,可终究有担当,有骨气!本宫今日就当着阖宫上下的面答应你,梨棠郡主不论生父是谁,始终是皇室血脉,幼女无辜,本宫破例,饶她不死。至于秦月明,虽知情不报,与你狼狈为奸,但毕竟弱质女流,受人胁迫,也情有可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暂且遣送回太宰府禁足,容后再审。”
秦月明一听,当场抱紧梨棠,“娘娘,梨棠郡主是我亲手接生,亲手养大,视同骨肉,您准我将她一同带走!”
萧萼抢着拦阻,“不能带走,没了她,谁还摁得住那个魔头?”
“萼儿,你贵为金枝玉叶,岂能钳制一个两岁的孩子,实在是不识大体!”沈玉燕道:“本宫既然已经当众答应放过梨棠郡主,必不会食言。”
她抬头看向萧怜,“萧怜,你信不信得过本宫,本宫说不准,但是本宫信不过你,你该如何作保?以你的本事,若是本宫手里没了梨棠这个把柄,只怕就算熊北极将军在此,也奈何不得你,你说是吧?”
萧怜望了一眼梨棠,这孩子还不知生了什么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只顾着看热闹,于是向她笑了笑,挤了挤眼。
“那么皇后娘娘认为,我该如何作保?”
“好,你既然让本宫说,那本宫就说了。”沈玉燕手一招,“来人啊,拿上来吧。”
门口走进来的却是杜棋砚,手里拿着一对拴着铁链的物件儿,他望了眼萧怜,“殿下,臣……”
萧素怒喝:“见了皇后娘娘不先请安,却去与那罪大恶极之人说话?”
杜棋砚无奈,双手捧起手里的东西,向沈玉燕跪下,“臣,杜棋砚,奉皇后娘娘懿旨,已将五爪困龙钩带到。”
秦月明挣扎道:“不行!那是用来锁战俘死囚的,锁上就再也拿不下来了!我们爷是凤子龙孙,不能用在她身上!”
“秦月明!”萧怜一声厉喝,“做你该做的事。”
“可是……”
“帮我照顾好棠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她真正的娘亲!”萧怜傲然昂了昂头,哗啦一声,腕上的杀生链蜕去掉在了地上,再一下一下解开鲜红的软皮护手,随手扔了。
她笑眯眯望着杜棋砚,“杜将军,来吧,我准备好了。”
杜棋砚捧着困龙钩来到她面前,背对着沈玉燕,神情极为艰难,低声道:“殿下,我……”
“好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这次,是我回来晚了,失了先机,落入天罗地网,与人无尤,你动手吧。”
这时,萧誉叫道:“且慢!母后,九皇妹已经束手就擒,她毕竟父皇最为钟爱的孩儿,可否等到父皇醒来,再做定夺。”
沈玉燕妖艳的凤稍一挑,“后宫之事,向来本宫做主便是,你父皇他最近身体不好,就让他睡着吧。”
那边萧素提着刀催促,“杜棋砚,还磨蹭什么,快点上了困龙钩,本殿这刀已经提的累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弄伤了梨棠的小脖子!”
杜棋砚见事情已再无转机,捧着困龙钩的手有些微颤,不敢直视萧怜。
萧誉急了,“等等,等等,或许国师快回来了,如果就这样锁了老九,国师万一怒了……”
砰!
沈玉燕戴满了珠玉的手狠狠地拍了桌子,“够了!国师已经失踪半个多月,整个堕天塔都已被搬空,他怕是已弃了朔方,哪里还会说回来就回来,你当本宫三岁的小孩儿,一会儿皇上,一会儿国师地搬出来吓唬本宫?”
萧誉扑通一跪,“母后,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不忍……”
沈玉燕强压了怒吼,“好了,别说跪就跪的,搞得好像本宫多残忍似的。萧怜是皇上的公主,也该唤本宫一声母后,也算是本宫的孩子,你以为本宫就忍心这样对她?”
她脸色旋即一变,“可是,当初梨棠郡主丢失那晚,萧怜都干了什么,整个璇玑城上下,皇宫内外有目共睹。如今事关生死,若是不锁了她,以她的本事,起狂来,只怕没人再制得住她。”
沈玉燕深深叹了口气,“本宫这也是无可奈何啊,杜将军,动手吧。”
杜棋砚只好双手各执一只困龙钩,用几乎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殿下,对不住了。”
萧怜却无暇理他,看向对面不远处的梨棠,柔着嗓子,全没了往日的伪装,两眼弯弯,声音软软道:“棠棠,跟爹爹玩个躲猫猫好吗?说三遍小老鼠上灯台,爹爹就藏好了。”
梨棠眨了眨大眼睛,点头道:“好。”
说完,两只小手捂在眼睛上,开始口齿不清地念叨,“小闹鼠,上灯台,偷油七,下不乃,猫猫猫,喵来呐,尼里咕努滚下来。小闹鼠,上灯台……”
嗤嗤地两声闷响,钝器刺破血肉的声音,萧怜一声没吭,两只困龙钩穿透琵琶骨,五爪合拢,将锁骨牢牢抱住,连着锁链,沉甸甸地挂在了她肩颈之间。
杜棋砚手里小心拉着那两钩上的铁索,在前面引路,萧怜便转身,踏着梨棠奶声奶气的说唱节律,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地上是淅淅沥沥地一连串血迹。
秦月明死死咬着牙,泪珠在眼眶里疯狂的打转,仰面强忍,不让它们掉下来。
满满一屋子的人,却是寂静无声,梨棠甜腻的声音将每一个字都揉碎了一般地砸在了人心之上。
等到那双小手从胖嘟嘟的小脸上拿了下来,秦月明已经换了笑颜,“来,棠棠,爹爹藏好了,母妃带你去找她,我们走。”
——
翌日早朝,萧兰庸未再临朝,而是由沈玉燕垂帘,替皇上宣了一道旨。
“先后慕氏,乃朕之原配,虽欺君罔上,罪有应得,但念其已死,既往不咎。其女萧怜,屠戮至亲,谋害国母,蒙蔽圣听,谋夺储君之位,妄图牝鸡司晨,罪大恶极。现人证俱在,铁证如山,供认不讳,赐冬至之日午时,以欺君谋逆之名,斩于辕门之下。”
此时的沈玉燕,已是挟持了终日昏睡的皇帝,缴了杜棋砚禁军兵符,身后又有掌握北大营兵权的霍崇光撑腰,开始了垂帘听政。
她与萧怜之间,一个是正宫皇后之尊,掌控兵权,而另一个则是假冒皇子的公主、谋杀生母的大逆之人,一时之间,满朝文武,谁也没办法替萧怜说上一句话。
即便是秦寿为的太宰一派,此时也三缄其口,在朝堂上只出耳朵,不出嘴巴。
他的女儿既然能蒙萧怜回护,在惊变中保得命在,那么当务之急便是合全家之力护住小梨棠,故而在朝堂上,他一改平日里油嘴滑舌,变得谨小慎微,不敢稍有差池,唯恐落了把柄,受了牵连,不但害了九族,也枉费了萧怜的一番心思。
当朔方将这一惊天消息公诸于世时,距离冬至还有十日之遥。
沈玉燕如此一步,显然是为萧素来日夺位,向圣朝诸国以及神都那边投石问路,除了静待时日之外,还在等着看圣朝诸国对这件事是如何反应。
果然,这一消息,如一颗重型雷火弹,在整个西陆轰然炸开,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人人都道是北陆要变天了!
三日之后,沈玉燕果然等来了第一封国书,却是来自西疆比邻的小国北瑜。
朝堂之上,使者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立在下方,沈玉燕坐于垂帘之后,由杨公公将那纸国书呈了上去。
那染了殷红指甲的手指将国书摊开时,只看了一眼,沈玉燕的脸色当下就变了!
她啪地扣上国书,直接从珠帘后扔了出去。
“北瑜来使,你们王上到底什么意思?”
那使者谦恭有礼道:“回皇后娘娘,吾王的意思,在国书上,已经写得很清楚。”
“岂有此理!萧怜是国之逆贼,弑杀先后,欺君罔上,不日问斩,你们北瑜王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个时候提出和亲?”
北瑜使者该是胆子极大,并不畏惧,“回皇后娘娘,在下出之前,吾王有言,秋猎之上,曾亲见九公主叱咤风云,惊为天人,当时便曾慨叹,朔方有萧云极,称霸西陆,指日可待。可如今,这盖世的英雄,竟然是个女儿身,而贵国又要拿去问斩,摘了她的脑袋,既然你们如此不稀罕,不如就请做个人情,将她送与吾王为后,吾王愿割半壁江山相赠。”
一时之间,满朝哗然。
秦寿稍稍松了口气,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天稍晚时间,又有三五个邻国的使者先后觐见,所为的都是同一件事,求取九公主萧怜!
到了第四日,又有稍远的几个小国国书送了过来,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愿倾国求一人。
第五日、第六日,日日如此,整个西陆三十余国,除了空桑、藏海和孔雀三大王朝还没动静,其余诸国,求婚的国书便向雪片一样飞了过来。
三十来个使者济济一堂,讨论的无非一件事,到底谁能将九公主萧云极给带回去!
这边。
“听说这九公主浑身上下,除了那张脸,没一块好皮肉啊,你们王上那么好色,还是算了吧。”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王上爱色,可不昏庸,所谓娶妻取贤,若是能求得云极公主为后,只怕这西陆的版图就一天一个样了。”
那边。
“你们王上今年贵庚啊?”
“八十。你们王上呢?”
“八岁。”
“……,幸会幸会。”
“……,有礼有礼。”
“嘶,听说,这云极公主,还有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啊。你家王上难道就不介意?”
“抢还抢不过来呢,谁还顾得上这个!若是抢了一个萧云极回去,胜过百万大军,替别人养个孩子算什么。再说了,金雕逐鹿上,千百双眼睛都看见了,云极公主是怎么对那孩子的,那是豁出命不要,也要护着的宝贝,若是我们王上对那孩子视若己出,她还不死心塌地地追随吾王!”
哎?怎么好像说的有点多了呢?
“……”
端方殿上,坐在萧兰庸龙椅上的沈玉燕将书案狠狠一拍,“混账!别以为这么多人巴巴的求娶你,本宫就会放过你!时辰一到,不管有多少人拦着,本宫都要当众斩了你!”
她正震怒着,外面就又有小太监来报,“启禀皇后娘娘,孔雀王朝求亲的使者到。”
“千渊也来凑热闹?”
“回娘娘,不但来了,而且是直接带了上千人的接亲队伍直接进了城的!”
“萧怜!这么多人要你活,本宫,偏偏要你死!”
她广袖一扬,将那案上厚厚的一摞国书统统推落到了地上。
——
如此又是一日复一日,冬至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天牢深处,一处枯井。
日光直射之时,井下传来女子娴淡的声音,念唱着一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每一日,只有这个时辰,萧怜困坐在井底,头顶上才会有一点日光。
她借着日光,用指甲认认真真地在井壁上刻着三个小人,“棠棠,爹爹,和娘亲。”
因为被锁了琵琶骨(注1),双臂稍加用力就是阵阵剧痛,她就只能用指甲在石头上一点点磨,反正没什么事可做。
“胜楚衣,就快冬至了,你说东煌四季如春,有很多好吃的,我真的很想去看看。”
她浅浅笑意,仰面望天,吹了声口哨,便有一只小麻雀,扑棱棱穿过枯井上空的牢笼空隙,飞了下去。
……
到了问斩这一日,璇玑城万人空巷,就为了看上一眼那个云极太子变回女人,是怎生一副模样。
萧怜立在囚车之上,长垂落,一身雪白的囚衣,双手双脚都戴着沉沉的枷锁,两肩之间,是浸透的殷红,狰狞的困龙钩如一只吸血的钢铁毒虫,攀附在她的肩颈之间。
因着没了平日刻意装扮的峥嵘,女儿家艳极的眉眼就展露了出来,虽是落难,却风骨不减半分。
三十余国来使,被沈玉燕一顿乱怼,谁都没求亲成功,却多数赖着不肯走。此时乌泱泱就挤在断头台下候着,云极公主人还没死,他们这差事就不能算完。
眼看着囚车停了下来,萧怜一步一步登高,俾睨地将前来观斩的人山人海扫视一周,仿佛那下面的人并非是来围观她如何赴死,而是前来向她膜拜的。
负责监斩的是霍崇光,他一声厉喝,验明正身,“下方何人,还不跪下!”
萧怜回身咧嘴一笑,“老头儿,到底该跪的是谁?”
霍崇光立刻就吹了胡子,“大胆!死到临头,还敢目无王法!”
萧怜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负手而立,“父皇昏睡至今,并无废太子诏书,本宫被沈玉燕假传圣旨问罪,即便今日赴死,也依然是朔方名正言顺的太子,这里到底该跪的是谁,霍老头,你心里难道没数?”
“哎呀!我就不信你不跪了!”立在霍崇光身后的霍城霜撸起袖子,到了萧怜面前,抬腿向膝窝上就是一脚,“我看你不跪!”
嗯?
真的就没跪啊!
萧怜头一偏,“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贱货对本宫动手动脚!”
她原地飞起一脚,脚上带着镣铐,直接压在霍城霜肩头,腿上一狠,这纨绔子就扑通一声,受不住那力道,跪下了。
萧怜这样一用力,肩头便隐隐有鲜血渗出,一条腿将他死死压跪在地,“本宫就算锁了琵琶骨,失了一身的本事,可弄死你也不费吹灰之力,霍城霜,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本宫给的,本宫随时可以收回!”
霍崇光勃然大怒,“来人!将人犯萧云极拿下,就地正法!”
呼啦啦,两队禁军迅速向断头台包抄而上,挥刀便砍!
萧怜双臂被困龙钩锁着,不能稍动,可腿上功夫却没减半分,以一对数十人,游刃有余。
只是琵琶骨上的伤口中,鲜血越淌越多,令下面本来替她叫好的人于心不忍。
混乱之中,霍城霜拔了剑,从萧怜身后劈了过来,“萧怜!小爷今日就杀了你——!”
嗤!
一支箭,从霍城霜张得老大的口中射入,后颈而出,直扎进霍崇光头顶的椅背上。
“霜儿!”
霍崇光一声惨叫!
有人一声大喝:“劫法场!”
四下里,铺天盖地的红衣花郎提刀而来,踏着围观的人头,如一群血红的雨燕,凌空翻飞,刀光闪过,转眼间将整个法场上数百禁军绞杀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