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陆明萱与陆明芙再次坐上国公府来接的马车,踏上了回国公府的路,不过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马车里除了她们姐妹并丹青落霞以外,还多了戚氏和如今成了戚氏贴身丫鬟的小桃。
戚氏今日穿了大红底子散绣合欢花的长比甲,梳得整齐光亮的圆髻上戴的正是先前陆老夫人赏给她的那套赤金嵌红宝石的头面,经过这阵子在陆家相比从前明显养尊处优了不少的日子,她的皮肤看起来稍稍白皙细腻了一些,更重要的是,她对这门亲事发自内心的满意,于是便不自觉带出了几分新嫁遂愿的春风得意,为她平添了几分颜色。
只不过到底今日是去堂堂国公府,在她过去二十年生命里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戚氏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紧张,这也是陆中显会选在今日带她去国公府给陆老夫人磕头请安的原因,本来最迟回门以后,他们就该去国公府的,是陆中显想着戚氏小门小户出身,乍见国公府的煊赫排场,十有八九会手足无措,万一见了陆老夫人失态可如何是好?这才拖到了今日,就是想着有陆明萱和陆明芙在,一旦出个什么状态,她们能帮戚氏描补一下。
眼见戚氏手里的帕子被快被她扭成梅干儿菜了,陆明萱到底没忍住小声道:“太太很紧张吗?其实没必要紧张,老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必不会难为太太的,太太尽可放心。”
马车内空间就那么点儿大,陆明萱能感觉到戚氏的紧张,陆明芙自然也能,闻言附和道:“是啊太太,老夫人自来最是怜贫恤老的,待族人们就更不必说了,不然也不会接了我和妹妹去身边养活了,您放轻松些,况还有我和妹妹在,定然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戚氏勉强笑了笑,诚实道:“我的确有一些紧张,毕竟长这么大,我见过最大的人物也就是我们县令夫人了,如今却要去见老夫人堂堂超品的诰命夫人,会害怕会忐忑也是有的,不过我不会给老爷和你们丢脸的,待会儿还得请你们凡事多提点着我才好。”
陆明萱笑道:“太太只要素日怎么样,待会儿仍怎么样就是了,老夫人再尊贵,也与我们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并不会比我们大家多出一个鼻子或是一只眼睛,你说是不是姐姐?”
她难得的俏皮感染了戚氏,戚氏渐渐没那么紧张了,以致稍后陆老夫人见了她,虽仍觉得有些不满意,却也没说什么,只让她以后时常进国公府来逛逛。
陆明萱与陆明芙在一旁听了,方松了一口气,陆老夫人肯说出让自家太太以后时常进国公府来逛逛的话,可见对她印象还是不错的,不然国公府这会儿日日上门来献殷勤打秋风的旁支女眷们就该泛滥成灾了。
午间陆老夫人并未留陆中显和戚氏的饭,只吩咐陆明萱与陆明芙:“好生送你们父亲和太太出去。”
陆明萱与陆明芙应了,一直将陆中显与戚氏送到二门外,又彼此叮嘱了好些话,才依依不舍的送走了他们,折回了荣泰居去。
彼时陆老夫人正与张嬷嬷说戚氏:“……虽说有些个小家子气,到底还算懂规矩,也没有乱瞟乱看,看萱丫头与芙丫头的样子,与她相处得也还好,也便罢了。”
张嬷嬷笑道:“显老爷也是场面上的人,看人自有眼光,您老就放心罢,显太太必不敢慢待了两位姑娘去的。”
陆老夫人摆手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中显与她夜夜睡在一个被窝里,万一哪日不慎说漏了嘴,不免横生枝节……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想中显聘外面的人,想自府里再挑一个给他的原因……”
张嬷嬷蹙眉道:“显老爷是个聪明人,应当不能罢?况兹事体大,他应当知道一旦事发,他也脱不了干系,唯一的法子便是守口如瓶,凭谁都不告诉。”
陆老夫人道:“那戚氏是别人吗,如今都是他的枕边人了……”话未说完,听得外面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芙姑娘和萱姑娘回来了。”忙打住话题,换上了一脸慈祥的笑容。
在陆老夫人屋里吃过午饭后,陆明萱与陆明芙跟上次一样,带着陆中显事先为她们准备好的各色小礼物,去各房各院都转了一圈,一整天时间便算是交代了过去。
次日起来,二人便又恢复了以前上午念书练琴,下午作画针黹的生活。
如此过了几日,便到了休沐日,陆明萱惦记着把那二十五两银子给凌孟祈,因早早去了九省楼,想着万一运气好,就在那里遇上了凌孟祈呢?毕竟事情都已过去快两个月了,他总不能以后都不来九省楼了罢?
只可惜她在那里有意逗留到午时,依然不见凌孟祈的影子,陆明萱无奈,只得先回了内院,待在荣泰居吃过午饭回到空翠阁后,才趁四下没人时低声吩咐丹青:“你悄悄去找虎子,把这银子给他,就说我既与他家少爷说好了每月提他一成银子的利润,就要信守承诺,说到做到,请他家少爷也信守承诺,说到做到。”
想了想,又道:“对了,你再侧面问问虎子,自那日过后,大皇子可还有磨缠他家少爷?他家少爷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呢,怎么都不去九省楼看书了?”
丹青一一应了,接过银子自去了。
丹青前脚刚走,陆明芙后脚便来了,与陆明萱道:“听说大姑娘昨儿个夜里病了,我们要不要瞧瞧她去?她素日对我们那般照顾,我们若是不去,也太说不过去了。”
“大姑娘病了?”陆明萱有些意外:“昨儿个瞧着还好好儿的啊,怎么会忽然就病了?难怪今儿个在老夫人屋里不见她呢,既是病了,我们自然该去瞧瞧。”
姐妹两个遂整理了一番衣妆,然后去了陆明凤的撷秀阁。
撷秀阁三间正屋坐北朝南,正中被陆明凤做了厅堂,左边做了卧房,右边做了书房,大屋两侧各一间耳房,前后再两进抱厦,供丫头婆子们居住,远非空翠阁可比,不过陆明凤乃是现任定国公的嫡长女,未来的大皇子妃,住这样的屋子无可厚非,便是陆明雅也不敢有半句二话。
陆明萱与陆明芙到时,陆明凤正靠在大迎枕上捧着个霁红小碗在喝什么东西,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瞧着精神头还好,只是让二人没想到的是,陆大夫人彼时竟也在,关键她眼角眉梢还带着一股子喜悦,瞧着不像是女儿病了,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
“见过大夫人。”姐妹二人忙上前给陆大夫人行礼,又问候陆明凤:“听说大姐姐生病了,可瞧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陆明凤见问,原本苍白的脸上瞬间染满了红晕,低着头声若蚊蚋道:“也不是什么病,休息几日自然好了,很没必要请大夫,还劳烦二位妹妹特地来瞧我,真是多谢了。”
“大姐姐的气色这般不好,怎能不能大夫呢?小病不治,万一拖成大症候了,可如何是好?”陆明芙忙说道。
陆大夫人闻言,一张满月似的脸越发笑开了花儿,道:“你们大姐姐真不是生病了,而是……长大了,成真正的大姑娘了,等将来你们到了这一日,自然就明白了。”
“长大了?这话是怎么说?”陆明芙仍是满脸的懵懂。
陆明萱却已明白过来,敢情陆明凤不是生病,而是来初葵了,也就难怪她会一脸的羞涩,陆大夫人会一脸的喜悦了,女子一旦来了初葵,便意味着成了真正的大姑娘,可以嫁人了,她方才一进来便隐约闻到了红糖水的味道,因一时没想往这上面想,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原来不是。
因忙凑到陆明芙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了几句,陆明芙不由也红了脸,笑向陆大夫人和陆明凤道:“都怨我无知,还以为大姐姐病了呢,却不知其实该向大夫人和大姐姐道喜才是。”
陆大夫人笑道:“你们姐儿俩年纪还小呢,况又母亲早亡,可怜见的哪里知道这些?不过经过此番之事,你们也明白了,等将来到了那一日时,可别害怕也别慌张,这可是喜事儿呢,到时候只管悄悄使人去回我,我自然与你们将一应东西都准备妥当。”显然今日陆大夫人心情是真的极好,不然素日她才不耐烦管陆明萱和陆明芙这些破事儿。
姐妹两个忙红着脸向陆大夫人道了谢:“多谢大夫人关怀,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您了。”
陆大夫人不在意的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不值什么。”又柔声问陆明凤,“这会子感觉怎么样,小肚子可还胀胀的难受?都是这么过来的,过了这几日自然也就好了……对了,我明儿得进宫一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后娘娘才是,你表哥是嫡长子,他不成亲,下面二皇子与大公主二公主总不能灭过长兄的次序去,也难为他这些年一直等着你,身边服侍的又一律是小内侍,你以后可得对他好些才是……”
“娘,您说什么呢,没见两位妹妹还在?”话没说完,已被陆明凤红着脸娇嗔的打断。
陆大夫人见陆明萱与陆明芙的头都快要低到胸口以下了,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的确不该当着她们的面儿说这样的话,不由哂笑道:“是我疏忽了。”喝命陆明凤的两个贴身大丫鬟锦书与青莲,“没见两位姑娘的茶都凉了,怎么还不给两位姑娘换热的去?”
却不知道,陆明芙或许是因她提及了外男而不好意思,陆明萱却不是,彼时正满心的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将大皇子有断袖之癖,只爱男子不爱女子,所以他身边才会只有小内侍服侍,而并非是因为他对陆明凤这个未婚妻好,在为陆明凤守身之事告诉陆大夫人和陆明凤?
事实上,这个问题陆明萱不是只有此时此刻才纠结,而是自那日发现了大皇子的秘密后,便一直在纠结了,且不说陆明凤待她们姐妹一直很不错,就算陆明凤待她们平平,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一个有断袖之癖的男人,生生毁了一辈子。
可这话她又不知道该怎么与陆大夫人或是陆明凤说才好,母女两个摆明了都对这门亲事很满意,而以世人的眼光来看,这门亲事也的确无可挑剔,只有她知道其实是黄连包着金,万一陆大夫人母女以为她是在胡说八道,甚至是别有居心该如何是好?而且兹事体大,这样的皇家秘辛被她一个在皇后等人眼里看来,连蝼蚁尚且不如的人知道了,她还能有命在吗?只怕不止她,连陆中显和陆明芙都别想脱得了干系!
唯一庆幸的,就是陆明凤如今年纪还不大,要出嫁且还得等上几年,万一在这几年里,她或是陆大夫人便无意发现了大皇子的秘密,让这桩婚事出现了转机呢?陆明萱就是这样安慰着自己,才能一直将事情瞒到今日,也不怨她贪生怕死,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知道能活着到底有多好,而且还攸关陆中显和陆明芙,她上辈子已经对不起他们父女了,若这辈子再害他们连性命也赔上,她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难赎罪孽了!
陆明萱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后,本来已决定就此将事情隐瞒下去,当作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件事的,京城高门大户里貌合神离的夫妻多了去了,三妻四妾养花魁捧戏子的男人更是数不胜数,像大皇子这样有断袖之癖的,或许在旁人看来,根本算不得毛病罢?
可现下陆明凤那满脸的娇羞和满眼的憧憬却让她觉得,自己若是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就真是罪过大了,万一陆明凤嫁给大皇子后不幸福该怎么办,她虽不是始作俑者,却在明明可以事先告诉她,让她不至于跳入那个火坑前便及时抽身之时,什么也不曾对她说,什么也不曾为她做过……她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妹妹想什么呢,没听见大夫人问你话儿呢?”陆明芙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打断了陆明萱的思绪。
她忙回过神来,看向陆大夫人赔笑道:“才我一时晃了神,没听见大夫人的话,还请大夫人恕罪。”
陆大夫人摆手笑道:“没事,我也就白问问罢了,是这样的,我前儿恍惚听人说,你一旦得了闲便往九省楼跑,有时候还在里面一待便是半日是不是?你一心向学是好事,只那里人多口杂的,万一不慎遇上了哪个外男,再被那起子乱嚼舌根的人说了出去,岂非于你的名声大大不利,与国公府的名声也大大不利?要知道咱们这样人家,名声自来便是第一要紧的,其他都得靠后,我的意思,你以后若要看书,只管写好书名,使了丫头婆子去与你借来也就是了,如此岂非两全其美,不知你意下如何?”
陆明萱从没想过自己一得了闲便往九省楼跑的事能瞒过陆大夫人这个当家主母,如今陆大夫人既已亲自开了口,让丫头婆子代她借书去,她少不得也只能遵从了:“原是我考虑不周,累大夫人为我操心了,以后我一定尽量少去九省楼,要看什么书,只使丫头婆子代我去借来便是。”
她没有想到的是,陆大夫人会把名声看得这般重,连‘名声自来便是第一要紧的,其他都得靠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一旦让她知道大皇子有断袖之癖,她最有可能做的事便是立时悄无声息的弄死了自己灭口,而不是解除陆明凤与大皇子的婚约罢?
陆明萱本已快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并忍不住在心里庆幸兼苦笑,庆幸的是幸好自己方才强忍住了,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然谁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情形,指不定连陆中显与陆明芙,甚至是凌孟祈都别想再活了罢?
苦笑的则是且不说当初她和陆明芙要进国公府之前,陆中显曾百般交代过她们‘无事不要乱跑,该听的才听,不该听的万万不能听,若是不慎听见了,也记得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就算陆中显没有说过这话,难道上辈子的经历还不足以让她得到教训吗?
陆明萱于是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坐着又听陆明芙与陆大夫人母女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在陆明凤微露倦容之时,与陆明芙一道告辞离开了。
姐妹两个走出门外后,还能隐约听见里面陆大夫人的声音:“……等将来你坐上了你姨母的位子,我这个做娘的也能跟着风光无限了……”
陆明萱就越发觉得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陆大夫人摆明了想做皇上的岳母,在皇上岳母无上的尊崇与荣耀之下,皇帝女婿那点子断袖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根本不叫毛病好不?
当然,前提是大皇子真能当上皇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