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大奶奶又不吃药吗?”
“是啊,这药已经热了三遍了,可大奶奶仍是不肯吃。”
“给我罢,我去劝大奶奶吃,你们都先退下罢……”
一阵极小声极轻微的对话声之后,常妈妈一手托着药碗,一手掀开帘子,轻手轻脚走进了内室。
就见她家主子怡安县主正坐在窗边,怔怔的望着窗外的某一处发呆,连她进去了都不知道。
常嬷嬷看着自己从小儿奶到大,在自己心目中比亲生儿子还要重要几分的主子不过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便瘦得脱了形,好似来一阵大风便能将她吹走一般,心里一酸,几乎就要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忙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赔笑着上前说道:“大奶奶怎么又将窗户打开了,如今天气虽还算暖和,到底已入了秋,大奶奶又才……大病初愈,正是吹不得风的时候,万一吹伤了身子,再坐下病根儿,可是一辈子的事。”
常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药碗,手脚利索的上前便将几扇窗户都给关上了,整个屋子的光线也为之一暗。
“一辈子?”怡安县主却只是冷笑:“如今巴不得我即刻就死了的人多了去了,我的婆婆,我的夫君,乃至我的亲娘,就更不必说那些个打我夫君主意的狐媚子们了……我哪里还敢奢望一辈子,我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儿的太阳升起,现下都说不好呢!”
她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并不十分漂亮,因是在自己家里,便没有盛装打扮,不过只穿了件月白色的家常褙子,头发简单挽成一个纂儿,通身上下除了耳朵上戴的一对纯银山茶花耳钉,便再无一样装饰,但她的坐姿却十分优美,给人以一种刻入骨子的优雅感觉,只可惜她的脸色太过苍白,精神也太过萎靡,给这份优雅大大打了折扣。
这话说得常嬷嬷的眼泪又差点落了下来,她何尝不心疼自家姑娘不为自家姑娘不值,可这个时候,就算有千万怨怼也不能当着姑娘的面表露出一星半点来,以免火上浇油。
“大奶奶又说气话。”常嬷嬷强笑着劝道:“这大半年以来,大爷待您如何,旁人不知道,奴婢可都是看在眼里的,除了您来小日子,大爷几时歇在春香和仙梦两个屋里过?夫人也是个重规矩的,您一进门便带了您在身边手把手的教您当家理事,王妃就更不必说了,自来最疼的便是您了……至于那些个觊觎大爷,打大爷主意的贱人们,只要您一日好好儿的,那些个贱人便只有羡慕妒忌您的份儿,所以您更该养好身子才是……”
“哼!”怡安县主目光凌厉,“妈妈不必安慰我,大爷以前倒是个好的,如今却不比以前了,哪家夫君的心会长长久久在一个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女人身上?夫人么,自来待我就淡淡的,如今就更不把我当一回事儿了,我母妃一辈子都被我父王压得死死的,就算再疼我又如何,一旦我父王发了话,她还不是只有听从的份儿!”
怡安县主的目光直直盯着地下大红花开富贵的地毯,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腔:“本以为在家时身为嫡女却被慕容馨处处压得抬不起头来,出嫁了便有好日子过了,好容易出嫁了,倒也真过了一段好日子,谁知道不过不慎摔了一跤,不但腹中的孩子没有了,甚而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难道是我上辈子做的孽太多,这辈子生来便是还债的不成……”话没说完,眼泪已是忍不住泉涌而出。
常妈妈见状,想起自家姑娘一个多月前还沉浸在自己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当中,谁知道这么快便从天堂坠入了地狱,方才便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也掩着嘴小声的哭泣起来。
主仆两个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还是常妈妈率先回神止了泪,忙劝怡安县主道:“大奶奶且别哭了,太医可说了,您之前哭得太多,已经伤了眼睛,若再哭下去,以后就真要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了,别人不爱惜您,您自己就更该爱惜自己才是。”
怡安县主哭了一场,心里好受了许多,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妈妈说得对,别人不爱惜我,我自己就该更爱惜自己才是!”
说着接过常妈妈适时递上的药碗一咬牙,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又接过常妈妈递上的蜜饯捡了一枚噙在口里后,才正色问起自己日前吩咐常妈妈打探的事来:“打探到那位陆姑娘的详细情况了吗,可已定亲了?”
常妈妈见问,压低了声音:“那位姑娘这个月初才刚满十三岁,自九十岁上便一直养在定国公老夫人跟前儿,人品才貌样样都极出挑,颇得定国公老夫人宠爱,如今还未定亲,听说定国公老夫人早就放了话,将来要与她择一门上好的亲事……大奶奶真要为大爷聘她做二房吗,以她的品貌,大爷本又对她有几分意思,若她是个懂规矩安分守己的也还罢了,若不是,将来大奶奶还不知道有多少气生呢,而且要留子去母也不易……”
怡安县主之所以会知道贺知行对陆明萱有意,却是因六月里二皇子妃的生辰宴后,他忽然爱上了吹笛子,她本就满心满眼都是贺知行,自然要弄清楚他为何会忽然爱上吹笛子,遂叫了贺知行的贴身小厮至跟前儿盘问,如此自然也就知道了陆明萱的存在,当时便生出了危机感来,只没过几日,她便查出有了身孕,这才将陆明萱给抛到了脑后去,却没想到,如今她倒要主动为自己的夫君保媒拉纤了!
“妈妈又不是不知道,”怡安县主冷笑道:“我那位好婆婆自听得太医说我以后不能生了之日起,便已在悄悄儿替大爷物色二房贵妾的人选了,如果不过就是碍于我才小月了,身子还没复原,现在迎新人进门会被人说嘴,才没有付诸于行动罢了,妈妈且等着瞧罢,至多年后,新人必定进门的!与其到时候来个我不能掌控的,倒不如我自己来挣这个贤惠的名声,总比让我那位好表妹嫁进来做平妻,不然就是让我父王送了慕容馨那个贱人过来‘帮衬’我的强!”
常妈妈仍有些迟疑:“可夫人不都已婉拒了嘉和县主吗,听说嘉和县主被婉拒后,也已与武国侯府的大公子过了庚帖了,应当不会再对大奶奶造成威胁了,至于三小姐,她自来心高气傲,事事处处都要压大奶奶一头的,如今又怎么会甘心屈居您之下?”
福慧长公主使长史夫人来探贺夫人口风的事虽隐秘,怡安县主到底是昌国公府未来的世子夫人,又岂会没有人上赶着到她面前讨好卖乖?自然她也就知道了。
而昌平郡王府的三小姐、她的庶妹慕容馨,则打小儿便与她不对付,以致她虽身为昌平郡王唯一的嫡女,却反而事事处处都被其一个庶女压得抬不起头来,要她与其共侍一夫,她宁愿去死!
怡安县主冷嘲道:“我那位好表妹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大爷,什么发狂发癫的事情做不出来?别说她如今还没有嫁人,只是与人过了庚帖,便是已经嫁人了,我都得时刻防着她。我那位好三妹的确心高气傲,可谁叫大爷是全京城大半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乘龙快婿呢,三朝回门那日她看大爷的眼神,我再明白不过是什么意思了,而且她一辈子都恨不能将我压得抬不起头来,又岂肯放过这个现成的机会,我是占了正室的名头不假,可一个不能生的正室,将来还不是得看她的脸色过日子?”
顿了顿,眼里闪过一抹凄楚,“我如今已经不可能有孩子了,不能再没有夫君了,整好他对那位陆姑娘有意思,我若主动替他开了这个口,他自会感激我,亦连我婆婆都会觉得我深明大义,此其一。”
“其二,那位陆姑娘今年才十三岁,过门怎么着也得两年后去了,我也好利用这两年的时间再将养一下身子,太医院的太医们虽都是国手,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相信我才这么年轻,以后就真不能生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位陆姑娘做了大爷的二房,陆明珠总不能与自己的族妹抢男人罢?就算她做得出来,定国公府上下也绝不会任她胡来的,不然定国公府的脸面该往哪里搁,已经许了个女儿给大爷做妾了,又许一个女儿给大爷做平妻,陆家的女儿是不是都嫁不出去了,所以一个劲儿的往昌国公府塞?如此一举三得之事,妈妈难道还觉得我不该做吗?”
一席长篇大套的话,说得常妈妈沉默了,半晌方涩声道:“大奶奶深谋远虑,我多有不及矣,可这也未免太委屈大奶奶了……”
“再委屈又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怡安县主苦笑一声,“总不能真任他们把我逼死罢?我不但要活,还要活得好好儿的给那些巴不得我死的人看,一时的失意算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谁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到时候陆明萱因产后失血过多,再不然就是产后失调以致香消玉殒,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常嬷嬷又皱眉道:“可那位陆姑娘是养在陆老夫人跟前儿的,听说她姐姐人品才貌不还如她呢,也蒙陆老夫人保媒,许给了盛国公府旁支家的一位公子,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了,将来一个诰命夫人是妥妥跑不了的,只怕陆老夫人不会同意……”
“若我还能生,陆老夫人自然不会同意,可如今我不是不能生了吗?那她的儿子将来便稳稳是昌国公府的世子爷,别说只是一个养在跟前儿的旁支孙女了,便是嫡亲孙女,只怕陆老夫人也会答应的,更何况那姑娘终究不是陆老夫人的亲孙女儿,人家自有老子娘,只要她的老子娘同意了,陆老夫人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妈妈且不必担心。”怡安县主却是胸有成竹。
怡安县主既已打定了主意,至晚间贺知行自外书房进来瞧他时,便趁机将此事说了,“……妾身如今已是不中用了,可妾身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爷和昌国公府断了香火,所以这几日都托了人在为大爷物色二房的人选,妾身比较来比较去,五城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陆大人家的次女是个人品才貌都上佳的,妾身有意为大爷聘了她来家,将来她若生下孩子,便是我们三个人的孩子,我一定尽心竭力的教养他,未知大爷意下如何?”
贺知行自那日在二皇子府见了陆明萱以后,虽陆明萱当着他的面儿说的是自己已定了亲,他回头一想,终究有几分不甘心,遂使了人悄悄儿去打探陆明萱的情况,方知道陆明萱竟是骗他的,心里便一直在想着,要如何才能让母亲和妻子答应他迎陆明萱进门,毕竟陆明萱就算做妾也是贵妾,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有正妻才过门一年不到,便再迎贵妾进门的道理?
却不想今日妻子竟主动提出要为他迎陆明萱做二房,不管妻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可都是意外之喜!
心下欣喜,面上却不好带出来,当下贺知行又安慰解劝了怡安县主一通,说岂有她才伤了身子,他便转头迎娶二房的道理,他不相信她不能生了,他们一道再寻名医,一道共度难关的话云云,架不住怡安县主坚持要为他迎二房开枝散叶,这才“勉强”同意了。
次日一早,怡安县主便挣扎着起来穿戴妆扮好了,扶了丫头的手,慢慢儿去了贺夫人的上房。
贺夫人听得她的来意后,脸色不自觉好看了许多,她是悄悄儿托了官媒为儿子物色二房的人选,到底这事儿还得儿媳先点头,她这几日正犯愁要怎么跟儿媳开这个口呢,却不想她便先提出了此事,大悦之下,遂没有反对怡安县主提出的人选陆明萱,唯一一点不满意的,便是陆明萱年纪还小,要为贺知行开枝散叶,怎么也得两三年后去了。
适逢贺知行进来给母亲请安,听得这话,忙道:“怡安深明大义,我也不能太委屈了她,就先把事情定下,两年后再迎娶罢,如此怡安也好趁机调养身子,万一就调养好了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到底嫡子才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