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与礼部的人来例行问过话以后,虽心知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死得蹊跷,却不会平白冒着得罪定国公府的风险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也就草草走了个过场,便把事情揭了过去,然后按例操办起丧事来。
福慧长公主是长公主,陆中昱只要一日没有与她正式和离,便一日是她的驸马,是以二人不论是大小敛还是吊唁做法事的规格,都自有定例,灵堂也是设在长公主府,丧事也主要是在长公主府办,偏如今长公主就剩下陆文逐一个主子,还是个半大孩子,便是外有祖父伯父并兄长们帮衬,内有陆大奶奶领着族中几个能干的妯娌协调,依然忙得够呛,凌孟祈与他自来要好,少不得要帮着操持一番,故陆明萱有此一说。
凌孟祈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径自握了她的手,片刻方迟疑道:“你……还好罢?”虽知道她待陆中昱没什么感情,但到底是她的亲生父亲,如今一朝横死,他怕她在人前没什么,人后却会躲起来伤心难过。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陆明萱一脸平静的道:“他虽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长到如今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对我尽到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也从未对我表现出过哪怕一丝半点的愧疚与关爱,显然他从没拿我当女儿,自然我也不必拿他当父亲,所以他死了,我不但没觉得伤心,反而觉得……”
顿了顿,微蹙眉头道:“怎么说呢,反而觉得有几分如释重负,觉得以后终于不必再看他那些个破事儿了,而且至今我都没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凉薄?”
凌孟祈忙道:“怎么会,虽说生恩大于天,可生而不养,又算哪门子的父亲,他素日哪怕对你表现出一丝半点愧疚,偶尔给你一些关爱呢,那也至少证明他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女儿的,可他什么都没做过,连岳父大人万中之一都及不上,你不为他的死伤心难过也是人之常情,何来凉薄之说?”
又道:“别说你了,连小五都告诉我,他此番虽父母双双亡故,但心里除了伤心,更多的竟然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说是以后总算可以不必日日再面对长公主已被怨恨弄得面目全非,他都已快不认识的脸,总算可以不必再日日听她在自己面前说自己父亲的不是,大骂自己的父亲;也不必再日日看着父亲与别的女人恩恩爱爱,视自己的母亲为无物,总算可以不必再左右为难,时不时还要担心他们闹出什么事来,不得不他做儿子的去与他们善后了。你看连小五从小被他疼到大的,都是这个想法,你有这样的想法,有什么可奇怪的。”
“五哥真这么说?”陆明萱虽是用的问句,心里却明白,凌孟祈不会骗自己,也犯不着在这样的事上骗自己,陆文逐是真这么说的。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陆中昱和福慧长公主可怜的好,还是可悲的好。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觉得他们死了比活着好,可见他们活着就是一场笑话,倒的确不如死了的好!
耳边又传来凌孟祈的声音:“只是小五虽为长公主和三老爷的死松了一口气,却恨毒了那萧氏,得亏得她咬舌自尽了,否则小五一定让她生不如死!我听说那贱人临死前还求你照顾六姑娘?依我说,你别去管这些破事儿,你是陆中显的女儿,如何好搀和三房的家务事,六姑娘上有祖父祖母,下有兄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去管她的事儿,你说呢?”
陆明萱回过神来,点头道:“你放心,我没有打算去管她的事,我也管不着,能说动老夫人不迁怒她,我已是仁至义尽了,她要怪就怪自己的父母去罢。”
想也知道以后陆文逐不会待六姑娘好到哪里去,可不管是好是歹,都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就像凌孟祈说的,她是陆中显的女儿,如何好搀和别人的家务事,萧氏自尽前求她照应六姑娘是萧氏的事,她答不答应,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凌孟祈方松了一口气,陆明萱虽是他的命,陆文逐却也是他手足一样的存在,他们又是亲兄妹,他自然不希望将来他们因一个不相干的六姑娘闹什么不愉快。
沉默了片刻,陆明萱忽然说道:“虽说他对我没有尽到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但他给了我生命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也正是因为他给了我生命,我才能得到老夫人和爹爹的百般疼爱,得到与姐姐的手足之情,得到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得以与你相识相知,所以……我打算悄悄儿与他守两年的孝,如此等到出孝时,我便已经十六岁了,你可会怪我?”
这个念头从知道陆中昱死了之初,便已隐隐存在于她脑海中了,陆中昱哪怕千般不好万般不是,的的确确给了她生命,还不是一世,而是两世,如今他死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偿还他生育之恩,或者说是与他两清的法子,也就是似寻常子女般与他守孝了,可要让她守三年她又不情愿,陆中显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父亲,说句不好听的,她就算要守三年,也只会为陆中显守,所以最后决定折中守两年。
萱妹妹要为三老爷守两年的孝,那自己岂不是又要多等大半年了?
凌孟祈不由暗暗叫苦不迭,可怜他都已经整整十八岁,别人像他这么大,别说娶媳妇儿了,指不定连孩子都抱上了,他倒也不奢望现在就抱上孩子,只想早些与媳妇儿同塌而眠,谈星星谈月亮谈人生,以度过满满长夜而已,谁知道如今眼见就快要将牢底坐穿了,媳妇儿一个命令下来,他又得多坐大半年的牢,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可他就是再傻,也知道不适宜在这种事上与萱妹妹讨价还价,只得在心里将陆中昱骂了个半死,难怪你的亲生儿女们都不待见你,这样的长辈,的确让人喜欢不起来!
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过世的第四日,因丧事的一应事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二人也已大小敛过了,白茫茫一片的定国公府与长公主府方开始大开中门,迎接各方人士前来吊唁了。
不管福慧长公主在今上面前多不得意,她的身份依然摆在那里,不必说京城的达官贵人了,便是皇上和皇后也有祭礼下来,徐皇后还下懿旨让陆明凤届时代自己致奠,陆明凤既是恭王妃,又是定国公府的大姑奶奶,恰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因长公主府如今就只得陆文逐一个主子,连个可以主事的女眷都没有,虽有陆大奶奶帮着当家理事,总不能让来吊唁的众家太太奶奶们由仆妇们招呼作陪,所以致奠上香后,女眷们便都被引着去了国公府陆大夫人的上房,由陆大夫人妯娌和陆二奶奶作陪。
陆老夫人一是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既是身体不允许也是没那个心情招呼大家,二则是她心里恨着福慧长公主呢,哪怕如今后者人已死了,她也不肯与她做脸,便只是由陆明萱陪着,称病在荣泰居将养着,一个外人都不见。
时人都颇讲究死后哀荣,连寻常人家死了人,尚且要尽全力操持一番,何况定国公府与长公主府这样放在京城也是一等一显赫的人家,是以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的丧事光做法事都要做七七四十九天,从头七到七七,三姑六眷都要再去祭拜,方显郑重。
丧事这样长时间的办下来,外人瞧着倒是热闹,只有事主自己知道有多累,才过了三七,别说如今主持着两府中馈的陆大奶奶了,连同只帮着陪客的陆大夫人妯娌婆媳,再到只日日陪着陆老夫人的陆明萱,都累了个够呛,只盼着丧事能早些结束,大家也能松快几日。
对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突然“暴毙”的原因,来吊唁的宾客自然不乏好奇之人,因拐着弯儿变着法儿的探陆大夫人等人的口风,只这样的事别说老国公爷与陆中冕一早便下了封口令,就算没有人下封口令,陆大夫人等人也知道是不能说的,便都三缄其口,不但自己三缄其口,还约束各自屋里的人管好自己的嘴,是以将近一个月下来,外人也没谁知道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双双暴毙原因的。
如此过了五七,自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双双暴毙之日起,便奉命快马加鞭去给陆明珠和孟海纳报丧的人总算护送着二人在一个傍晚,紧赶慢赶的赶了回来。
其时陆老夫人正由陆明萱服侍着喝药,她虽想开了一些,不再因伤心和自责一味作践自己的身体了,到底还是伤了身子,太医来瞧过之后,开了两张方子让她早晚换着吃,只她却懒怠吃药,于是这差事便落到了陆明萱头上,不拘是撒娇还是卖痴,总归日日都让陆老夫人乖乖儿将药都吃下去了。
就有小丫鬟进来屈膝禀道:“回老夫人,县主与四姑爷回来了,正在那边府里给长公主和三老爷磕头上香,想来待会儿便会过来给老夫人请安,大奶奶特意使了人先过来禀告老夫人。”
陆老夫人喝药的动作一顿,随即便将陆明萱捧着药碗的手推开,再不肯吃了,片刻方淡声道:“知道了,你且退下!”
小丫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了陆老夫人,唬得脸都白了,听得陆老夫人让她退下,如蒙大赦,忙屈膝应了一声“是”,小步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方向陆明萱叹道:“照理你姐姐……四丫头千里迢迢的回来,我该很高兴很安慰才是,可我一想到……我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安慰不起来,老天爷为何偏要让我遭遇这样的事,早知道我一把年纪了还要遇上这样糟心的事,我活这么久做什么,倒不如早早死了,反倒干净!”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看得陆明萱心里一酸,却不知道该如何劝陆老夫人才好,照理陆明珠是她的孙女儿,虽后来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到底疼了那么多年,又岂会没有感情?偏如今儿子正是死在儿媳手里的,孙女儿又是儿媳所生,陆老夫人又岂能不因福慧长公主的原因迁怒陆明珠几分,如此矛盾的心情下,除了自怨自艾,她老人家还能怎么办!
事实上,陆老夫人这种矛盾的心理早在事发后陆文逐第一次过来瞧她时,陆明萱便发现了,只不过陆文逐自来比陆明珠更得她的心,且本身又乖巧懂事,她才没表现得太明显,更没有像现下这般直接诉诸于口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祖孙三人都已再回不到过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陆明珠与孟海纳果然在陆文廷和陆大奶奶的陪同下,来了荣泰居向陆老夫人请安。
半年多不见,陆明珠瘦了好些,许是因乍闻父母双亡的噩耗又兼长时间昼夜不停的赶路,她的气色看起来更是十分糟糕,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不健康的青白交错之色,就好像风大一些便能将她整个吹走一般,若她不是随众人一同进来的,而是单独与陆明萱打的照面,陆明萱只怕都不会相信她竟是陆明珠。
再看孟海纳,脸上倒是不见多少疲色,想是因系武将,快马加鞭赶路乃是常有的事,早已习惯了。
但也正因为他系武将出身,长得十分高大不说,整个人还显得有些壮硕,并不算英俊,只能勉强算端正的脸上更是有好几道淡淡的伤痕,单以外貌轮别说与贺知行比了,连与陆文廷陆文逐比都要差好大一截,也就难怪陆明珠与他过不到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