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勤步入沙州治所时,天色渐晚。
不知为何,鸦兄在入城前便自行飞走,也许是知道这两日生生吃成银灰色的羽毛在人群中极有可能遭到围观,从而给沈云勤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云勤如今倒不太担心它的安全,一路上发生的事让他深刻认识到:以鸦兄的能耐,定然能在这世上活得舒舒服服,甚至比他还要滋润得多;除非再碰上镪流之类非人力所能及之事,否则真不一定难得住它。当然,万事也要看鸦兄的心情。
比如现在,鸦兄就很有兴趣地落在一颗不起眼的树上,躲着树叶丛中,期待地看着沈云勤和驴弟穿过人流密集的骡马市。
沙州地处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往来客商云集,颇有些摩肩接踵、衣袂相连的繁华之势。若想让货物交通西域中原,自然不能单靠人力;长途跋涉,动则千里,定要用骡马骆驼才行。这沙州的骡马市便是中原边界上最大的一个。平日里,已然是熙熙攘攘,挑选、补充、倒卖各种牲畜的人流穿梭不息,今日此时临近闭市,更是嘈杂一片。商贩的叫卖声,牲畜的鸣叫声,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声,牵牲口过路的喝道声,挤踩争执的吵架声应有尽有。
因此,当沈云勤带着驴弟方走进骡马市时,便被这扑面而来的声浪与夹杂着汗味、牲口味、粪便味的人世间气息激得皱起了眉头。
驴弟似乎也很不满意周围的环境。入阳关前,沈云勤刚在绿洲中找了个水塘将它洗刷了一番,原本满身肮脏打绺的棕栗色皮毛顿时重现光彩,颈部浅棕色的长毛更是像马鬃一样微微挺立,稍一跑动便随风飘逸起来;加上仅仅略输于普通马的块头、肩高与四肢长短,若是不看那对招风大耳与嘴上明显的白圈,估计很多人都会认为这是一匹年轻的小马。因此,当骡马市中的人和牲口们发现竟然有这样一头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登时做出了各自的反应。
人类的反应还算正常,无非是用惊奇、妒忌、贪婪、羡慕的目光望着沈云勤和驴弟。很快便不断有市中的掮客、商队的首领、庄园的场主、有钱的闲人来问沈云勤是否要卖掉这头驴,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一一失望而去,却又吸引了更多的人怀揣着更高的报价蜂拥而来。
牲口们的反应可谓截然相反,大体上分为:以母马母驴为主的支持者阵营、以公马公驴为主的反对者阵营;以及以骟马骟驴骡子为主的中立者阵营。驴弟鲜亮的毛色、飘逸的外观、俊朗的身形、强壮的肌肉,加上神情中的那一丝丝玩世不恭,顿时吸引了绝大多数支持者们的好感与反对者们的警惕。不断有母马母驴在驴弟路过时向它用各种方式传递爱意,也不断有公马公驴在在驴弟路过时向它用各种方式传达恶意,只可惜驴弟无论是对求爱还是挑衅尽皆置之不理,脸上挂着“好累啊,感觉不会再爱了”的作死表情,跟着沈云勤慢慢穿出市场,只留下人和牲口们或惋惜、或感慨的一片叹息之声。
见他们还算顺利地穿过骡马市,一直在枝头准备等着看好戏的鸦兄显得异常失望,不满意地低声“嘎啊”一声,借着降临的夜幕掩护,向城中振翅而去。
天黑之前,沈云勤终于在利民市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符合心意的客栈。客栈门口,早有伙计热情洋溢地招呼着来迎。那伙计一面满脸堆笑地迎着沈云勤往里走,一面按照行规来帮客人牵牲口。方靠进驴弟,正在找缰绳,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声“啊嗷”吓了个哆嗦。抬眼望去,只见那驴既无辔头、更无缰绳,就那么慢悠悠地跟在主人后面,一旦有生人靠近,便是横眉立目、毫不客气;若想来碰触,只怕在一声“啊嗷”警告之后便是大牙与四蹄伺候。
沈云勤见状,忙学着川中客栈里见过的那些江湖豪客们的样子,向惊在那里不知所措的伙计道:“你只管带它去,它自会跟你。切记多喂些好料,结账时一并给你。”虽是第一次说出口,倒也还似模似样。
又转身低声向驴弟道:“你且忍耐,万不可胡来。待歇得一晚,明日我们还要上路。便跟这位小哥去吧。”
驴弟听了,只好闷头跟着伙计往厩房而去,既不用牵、也不用叫,直看得那伙计一路上不断地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