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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上官婉儿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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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几乎是从北门爬上城墙的。www.Pinwenba.com可是今天不是十五,无论我哭得多么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秦钺都不会出现。

第一次,我为自己幽明异路的伟大爱情感到遗憾和不足。

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我需要的,不只是心心相印的信念,更还要手手相牵的安慰。

在泪水和软弱面前,再伟大的灵魂,再深刻的道理,再智睿的语言,也不如一个简单的拥抱,一只为我擦拭泪水的温暖的手。

从没发现城上的夜晚是这样地荒凉凄冷。早蝉的稀疏的鸣声只有使它更加寂寞。天上没有月亮,而星光被风扯得支离破碎,连同我的灵魂,一并被扯碎绞曲,混在其中。

黑暗将罪孽感一点点敲进我的心里。心上千疮百孔,再难愈合。

整个夜晚,我就这样抱着膝盖孤独地坐在城头,哭泣,流泪,守着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任由长发在夜风中迷乱地狂舞。

天终于一点点地亮了,是阴天,如我心情一般的晦暗。

我蹒跚地下了城墙,在门口遇上闻讯赶来的夏九问。

忽然间,我的心变得无比软弱,抓住他的胳膊说:“九问,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给我?”

伏在他怀中,我放声大哭起来。

九问紧紧地拥抱我,轻抚我的长发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着安慰的话。

而我已经冷静下来,轻轻推开了他。

九问说:“唐艳,何必这样克己,你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悲哀地摇着头:“九问,不要在这个时候同我讨论这个问题,求你。”

“那么至少,让我今天陪你吧。”九问要求。

我低头想一想,说:“好,你陪我回家看父亲吧。”

父亲与母亲相爱至深,随着母亲的离去,仿佛他一半的生气也随之而去,整个人崩溃下来,变得木讷而迟钝,要么半天不说话,要么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录音机里一遍又一遍,放着妈妈她的声音:“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正是《倩女离魂》。

哥哥告诉我,从医院回来到现在,爸爸还没喝过一口水呢。

我同哥哥一边一个,捧着饭菜劝他:“爸爸,多少吃一点吧,如果您再有什么事,可教我们怎么办呢?”

爸爸缓缓睁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忽然老泪横流:“我本想,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起码还有几十年的快活,没想到,你妈妈居然走得这样快……”

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抛下来,哽咽着说:“爸,妈妈不在了,您还有哥哥,还有我,您要保重自己呀!”

父亲却只是悲伤地摇着头,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只沿着自己的思路喃喃着:“你妈走之前,一直叮嘱我,要想办法把你的镯子给赎回来,那是我们欠你的。我知道,你在心里怪我们,你妈妈也很清楚,可是她跟我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她自问一直很努力地做一个好妈妈,可是在这件事上,是她错了,她欠了你,那些镯子是她心上的一块病……”

“爸!”我膝下一软,跪了下来,“爸,是我欠你们的,我欠你和妈妈太多了,以后我会好好孝敬您。您原谅我吧!”

哥哥自身后抱住我:“艳儿,别哭了,你也要保重,爸爸老了,你别太在乎他的话,别往心里去,知道吗?”

我哭倒在哥哥的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哥哥不住地轻拍着我的背,劝爸爸:“爸,别再说这些了,艳儿会受不了的。”

然而爸爸的倾诉一旦泛滥就再也扼止不了,想不给他说也不行。他从二十三年前在大明宫遗址旁拾到我说起,一直讲到我上大学、租房另居、不打招呼地辞职、外出拍戏、除非节假日便极少回家、回来了也从不肯留宿……

他那样滔滔不绝地讲着,每一句,都是一记狠鞭,鞭笞在我痛悔难当的心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二十三年的父女相处,对彼此都是一个漫长的折磨,我们双方用爱与宽容累积起来所得到的,竟然是没完没了无形无色的痛苦与委屈。

爸爸说,其实每一个我独自流泪的夜晚,他与母亲也都辗转难眠,可他们不知道该怎样与我沟通。我不是他们的亲生,而且是个女孩子,一个敏感又易感的女孩,他们没有经验,该怎样做这样一个女孩的养父母。他们从没有后悔收留我,抚养我,因为我一直是个懂事上进的好孩子,可是,他们二十多年来却一直因为我过分的懂事与好强而感到尴尬,他们怕见我流泪,却也烦恼于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无顾忌地大声哭泣。他们一直想做一对开明而正直的父母,所以从未欺骗过我,把我当成朋友那样尊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脆弱的心灵。可是事实证明,他们仍然做得不够好,我仍然一天比一天离他们更疏远,更隔阂,甚至不愿意同他们再生活在一起。

“艳儿,你三岁那年,已经开始识字,会独立看书,看连环画。你总是挑那些《白雪公主》啦,《艾丽丝漫游仙境》啦,《苦儿流浪记》啦的来读,你妈妈很担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说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要离家出走,去流浪,漫游,寻找你的生母。你从小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又特别有主见,我们真的很害怕,害怕你会把故事当成真实生活,自己去身体力行。所以我们从不敢苛责你,甚至不敢大声对你说话,生怕伤害了你,会让你做出过激的事来,可你还是不领情。你妈妈一直说,她真是失败,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好妈妈,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她走得很遗憾,说临走不能看你一眼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没有做一个称职的好母亲……”

“爸,爸……您别说了。是我错,都是我错,是我害了妈妈!是我不懂事,妈妈是最好的妈妈,最好的,妈妈,妈……”

我嚎啕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

爸爸说,我从小喜欢流泪,却从不肯出声哭泣。可是现在,我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嘶声嚎叫,甚至激动得忍不住跳起来,握紧着拳,疯狂地捶着自己的头,又伸出手掴着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将两面颊都掴得肿胀,又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却仍然不能抑止心中刀剜般疼痛的悔恨与自责。

哥哥和夏九问一边一个强拉着我的双手,叫着:“艳儿,艳儿,不要这样,妈妈她的死是个意外,并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责怪自己……”

可是我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挣开两个大男人的手猛地向墙壁撞去,九问的高叫声中,哥哥箭步冲上挡在我身前,我们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我终于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午夜时分。哥哥守在我的床前,不待我询问,第一句话便说:“爸爸已经睡了,没事的。”

“哥,谢谢你……”一语未了,嗓子已经哑了。

哥哥无言地拍拍我,也红了眼圈。

母亲的死,让唐禹在一夜间成熟许多。我第一次发觉,哥哥原来如此亲切可爱。我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妹,今夜才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心灵相通的亲情。

妈妈追悼会上,来了许多人,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的朋友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爱着我妈妈、惋惜她的离去的好心人。戏行的旧姊妹们在妈妈灵前唱起《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在合唱声中清楚地辨认出妈妈她的声音,她也在一起唱,认真地、绝不欺场,完成她生命最后的演出。

我甚至真切地听到她对我的呼唤:“艳儿!”

“妈妈!”我本能地向前一冲,几乎跌倒,幸而被一双手扶住。

我回头,那是一位高贵哀凄的中年女子,剪裁合体的黑色套裙,端庄的脸,关切的眼神,看在眼中,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她问:“艳儿,好吗?”

但接着哥哥过来牵着我的手对来宾一一答礼。再回头时,那女子已经不见。

我不知道她是谁。

事后,哥哥问:“那位是谁的客人?”

我答:“或许是妈妈她的朋友。”

父亲说:“不会,你妈她的朋友我都认识,这个人,没见过。”深思一下,忽然抬头定定看着我,“她长得和你像得很……艳儿,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

父亲沉吟:“会不会……”

“不会!”我断然说,“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从此我们再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也再没见过这个人。

或者说,是我刻意不想再见到。

我没有告诉父亲,那位女士其实后来又与我联络过一次,希望约我一谈,但被我婉拒了。

我并不想知道她是谁,亦不关心她要说什么。

小时候,我是一个有过太多幻想的女孩,但父母的爱已经让我所有的幻想成真。我不再需要其他的真相。

办完妈妈丧事,爸爸仿佛突然老了十年,听力视力都大不如前,频频叹息,同他说话要重复好几次才听得清。

我十分担心,几乎不想回洛阳去。但是哥哥催促说:“放心,这里有我呢。好好演戏,咱家虽然也算半个粉墨世家,可是妈唱了半辈子,一直没唱出名来,这个心愿,就靠你来完成了。”

走的前夜,我终于在城头和秦钺见了一面。

我问他:“你说人是有灵魂的,那么我妈妈她的灵魂在哪里?我可以再次见到她,当面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吗?”

秦钺怜惜地摇头:“你太自责了。你妈妈她的死,是意外,同你没有关系。不要这样虐待自己,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更会伤害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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